一泪倾城（全三卷）

　　第九章

　　烟霞宫中一天最美的时候，是傍晚。
　　神界，也是有日暮的，然而神界的日暮比凡界的更壮美也更无情。因为在凡界太阳落山之后会有情人的絮语慰籍彼此的心灵，而神界的夜晚，唯一可称为灵动的有温度的东西，大概就只有那些明灭跳跃的烛火了。
　　霞光映在正在仔细梳妆的女人身上，镜子里的她明艳得让人难以直视，绯红长裙一展尽是流光风情，在她美得近乎嚣张的脸上却是一对幽怨落寞的眸子。
　　天渐渐黑了，她挥退了打算点灯的侍女，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镜中美丽的容颜越来越模糊，这精致的妆容，不知又是准备给谁看的呢？
　　光滑的镜面忽然荡漾起道道波纹，待平复后，镜中的景色赫然不再是她的身影，而是变成一片粉红的桃林，千树万树盛开，那花海深处两个人影甜蜜的依偎在一起。其中的一个人气质高贵得出奇，不知他低头说了句什么，另外一个人就笑了，虽然看不太清，但正在怔怔地瞪着镜子的女人，显然是知道那是怎样的倾倒众生的绝色的，他笑着笑着，便送上了他的嘴唇……
　　仿佛突然受到了某种刺激，女人的身体激凌凌打了个颤，她抓起妆台上的胭脂狠狠朝镜面砸去——
　　“砰”的一声镜中的景像受惊，被弄得支离破碎，然后消失，红红的胭脂粉末溅得到处都是，女人美丽的身影也因此变得扭曲狼藉，晚霞光照耀下那些胭脂如血，流淌得鲜艳。
　　泪水顺着绯红丽人的脸庞无声滚落，暮色中，她拔剑起舞，宝剑反射出道道光弧，映着她绝决悲凄的目光，那美，是惊心动魄的，那美，是不留余地的，那美，是注定天地间孤寂到疯狂的景色！
　　昔有佳人公孙氏，妙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朱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剑花在空中优美的一挽，她收势而立，风习习，她的发丝轻扬，半遮住脸庞。
　　据说在凡界曾有擅剑舞的美人于月下一舞，被大诗人看见，便写下了那首诗大加赞美，流传后世。然而又有谁知道那不过是她很久以前私下凡界，兴致所至偶然起舞，被人学去了的皮毛。
　　那个时候的她，会偷下凡界任性一次的她，现在想起是多么遥远啊！还会天真的憧憬心上人的一个微笑，就是如此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被无情的粉碎了。他来了，素来淡泊冷漠的人于是时时笑得如沐春风。
　　啊！她爱的人啊！她苦苦爱了千年的人！搂着别人，笑得幸福！她求了千年仍不可得的人，只为了那个人不经意的一回眸便一见倾心！而最让她痛苦的是，那个人，后来居然敢把只为他悸动过的高贵心灵重伤到至今没能恢复！
　　此时，这堪称只应天上有的无双剑舞之姿，如果凡界的诗人在一定不知该怎样赞美才好的，却只能随暮色一同渐渐暗淡，无人观赏。
　　天妃已舞，帝君何在？！
　　“啊——”她甩动着头，发泄似的尖叫，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高亢的音调在宫殿上空一波波撕裂窒息的宁静。
　　三界第一美人又如何？！纵使他是三界第一美人，他也不过是先背叛了魔界圣君，紧接着又伤害了你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如此你仍然心心念念全是他？！是的，我没有他美丽，世上再没有人有他的美丽，这便是他走后你再也不想见我，在也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原因么？！
　　“呵，哈哈哈……”她大笑，笑得凄楚苍凉，他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你若是知道我做过的事，不知会怎样对我吧?但不管怎样，都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更糟了。所以，我不怕，天妃无力的斜倚栏杆，眼神散乱。
　　“唉，相信我，世上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美女发疯更折磨人的事了。”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男声，半是感叹半是戏谑，“堂堂天妃，别人只看见你高高在上时的美丽尊贵的样子，其实谁知道你也有这样落寞伤心的时候。”
　　天妃明霞霍然转身，剑锋直指声源，借着最后一缕晚霞的余辉，她只看见一对妖冶的瞳仁，以及在那人右手中怒放的血红的玫瑰。
　　“你还是那么有狞劲儿呀！”那人轻笑，“怎么？拔剑相向是待客之道？”
　　“原来是时间的游戏者，怠堕公爵。”明霞冷然收剑，此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我不记得有邀请过你这个客人，你倒胆子不小，你以为烟霞宫是魔界中人可以随便来的么？！”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来了啊！”怠堕公爵猫一样懒洋洋地说，接着突然狡颉一笑，“何况今日来拜仿天妃神宫的魔界中人不止我一个吧？”
　　“什么意思？”明霞扭过头去，“我不懂。”
　　“那个孩子空手而来，满载而归，难不成是他偷的？”怠堕公爵眯眯眼睛，“可是那种东西你要是不肯给，他就是想偷应该也没办法吧！”
　　“你想怎么样？”明霞的口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玫瑰馥郁而浪漫的香味在空气中散开，“很简单，你给他的东西，同样的给我一份。”男子似是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玫瑰，笑容暧昧，“我找你的原因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当年的事情，我知道的绝对一点不比你想像的少。”
　　最后一线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下，漫天云海光芒迅速的黯淡，黑暗中两人静默的对视，如同雕像。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所以不用再掩饰脆弱的表情，锋芒毕露也好，玩世不恭也罢，其实不过都是心中有太多放不下的固执的……傻子……
　　明霞的眼睫抖动了两下，她开始庆幸此刻有黑暗的保护，这样那个人就看不到她苍白的脸色了，可是，那个人这会儿又该是怎样的表情呢？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只见过他一面。
　　但那却绝对是印象深刻的一面。
　　那是在魔界圣君自封于冰中后不久，非天修罗领兵至神界云霄关，紧接着天帝与圣君之战后又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的时候，星占朝颜突然出现在阵前，两方全体人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对非天说：“你说过不会与神界为敌的！我为你作了那么多的事，你却连对我作出的这么一个小小的承诺也办不到！”
　　一片惊哗中非天仰天大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相信奇迹的人，你以为那个人不在了天帝就会爱你么？”
　　被这句话伤得最重的，其实是站在远处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至于作出疯狂举动的天妃明霞。
　　泪眼婆娑中她听到星占朝颜一字一字的说出：“是的，我爱天帝陛下，我陪在他身边默默爱了整整千年！可最后他却爱上了一个只见了一面的人！”朝颜长长的发丝凄厉的飞扬，遮挡住了她呆滞空茫的目光，她如牵线木偶一样飞向非天，“我恨他！我恨！我要他从此消失！是我，是我操纵了魔界圣君的梦境，造成了今天这局面的！是我，是我！”她御风飞起，不住地喊，“可我为什么还是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这下不只是神界众人，连魔界众人也齐齐变了脸色，天妃捂紧胸口压抑翻腾的血液，非天冷然抬手，“那么现在就留你不得了！”
　　“不——要啊！——”伴随一声突然的凄惨叫声，同时到达的是血咒红得揪心的血雾，笼罩了朝颜飘逝落花般美丽而忧伤的身影。
　　所谓血咒，被咒者终日忍受血沸与血冻之苦，而如若被咒者死于他人之手，那么这个人身上的血咒将转嫁到取他性命的人身上。
　　果然，非天悻悻收手，血咒，是世上寥寥几个他也抗据不了的咒术之一。
　　明霞抬起头，映入她的眼帘的，是天帝俊美而冷漠的容颜。那样的天帝陛下，目光中空无一物又像是看透了世间所有，那是她从没见过的陛下。她有些仓皇的扭开脸，望向了刚才发出惨叫声的方向。
　　而那样的北天玄武，也是她第一次和唯一一次见到的。
　　那个苍白着一张脸的男人，神界智慧之天，怔怔地看着血雾中的朝颜，眼中是惊恐，是绝望，是天地失色的痛楚，然后，泪如泉涌，他一声长长的悲泣，扑向朝颜，不顾血污，不顾众多愕然或者恶意的目光，他的吻，落在朝颜的额上。
　　在他的身后，跟来的是一个右手拿着一枝红得妖娆诡异的玫瑰花的男子。玄武看着朝颜，那个男子就看着玄武，明霞晃乎记起她与非天的协定，她知道正是这个迷人的男子拦住了玄武，唯一可以为朝颜辩解的人的脚步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只知道要称身为地狱七君主之一的他为怠堕公爵。
　　怠堕公爵的眼底，流动着同他手中的玫瑰一般眩目的鲜红，明霞再熟悉不过，那是极至的爱，与恨。
　　正是那一抹鲜红，让明霞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只此一面，便印象深刻。怠堕公爵，表面上仿佛什么都不被他放在心里，其实骨子里却有和她相似的执著。
　　黑暗中，传来怠堕公爵低沉的笑声，天妃一惊，收敛心神。
　　“你会答应的，对么？”他说，“因为我知道所有事，比如你与非天陛下谈的条件，再比如星占朝颜为什么突然精神失常。你，应该不希望某个人知道这些吧？”他的语气平淡，但绝不善意，“你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像。”
　　“……好吧。”明霞叹气，选择了妥协，“但是你要那个秘密作什么呢？”转念一想，想起了他眼底的红，于是她又接着说道，“莫非你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天妃明霞，你有时候真是聪明的让我惊讶！虽然一个动了爱的女人难免会作傻事，如你曾经作过的一样。”怠堕公爵大笑，紧跟着笑声又蓦然消散，他冷冷地说，“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凡界的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天妃霍然动容。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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