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上

　　时已半夜。

　　笙绿殿的守夜宫人坐在门槛处昏昏欲睡之时，忽听得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宫人勉强打醒十二分精神朝前看去，一看到那绘着龙云纹的宫灯，整个人如被泼了冷水般在瞬间里清醒过来。

　　她慌慌张张地从门槛处站起来，才退到一旁要行礼时，打着龙云纹宫灯的一行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不经意间抬眸，身披月色披风的男人气势逼人，眉目冷峻，她心中一惊，几乎是跌着跪下去，身如抖筛，“奴婢，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男人清淡的声音从高处跌落，冰凉又冷漠，毫不留情，“玩忽职守，拖下去。”

　　“是！”

　　宫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正想要喊饶命，却已经被别的宫人捂住嘴往别的地方拖去……

　　没一会儿，那绘着龙云纹的宫灯很快便在笙绿殿主殿前止住。

　　叶晗看着被月光照洒的殿门，轻轻抬手，随行在侧的宫人恭敬点头，随后无声地往后退走。

　　“吱呀……”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

　　月光落入殿内，莹莹白白。

　　叶晗踏入殿中，反手把殿门阖上，然后一步一步地朝榻边走去。

　　屋内月光浅浅，清晰可视物，可见人。

　　叶晗在榻边坐下，俯身看去，榻上的人儿正睡得香甜，懵然不知被子已经被她踢掉一大半，此刻只剩下一个被角虚虚地搭在她纤瘦的腰间，只要她微微一转身，那被角也会随之滑落。

　　叶晗扯过被子给叶新绿盖好，松开被子时，他的手势一顿，随后用指尖轻触上女子的脸。女子似有所察，但却没有醒过来，只皱了皱眉，然后把脸往他手心里埋了埋。

　　她的脸很小，不及他巴掌大。

　　女子无意间表露出来的依赖眷恋让男人忍不住低低一笑，但那低沉悦耳的笑声只轻响须臾便已经转瞬即逝。

　　他微抿着唇，静看紧贴在自己手心里的那张小脸。

　　触感是一如记忆中的柔软，只是多年前的那张略有些圆圆但又十分讨人喜欢的小脸，在五官长开以后，变得愈发地美丽与出众了。

　　她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虽然她对此并没有应有的自知。

　　他曾在无意中听过朝臣私议她的美貌，原来心里还有几分愉悦，可今日听到父皇已经为她择婿，他却险些无法控制心里的震怒。

　　他守着她守了那么多年，她怎么能，嫁给别人呢？

　　——

　　叶新绿是急喘着从睡梦中醒过来的。

　　在她下意识用手去推搡压在她身上充斥着酒气的重量时，她的手腕被人强势地扣住往她头上一压，然后唇瓣被人吮住用力辗磨。

　　她先是被吓傻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吃疼发出轻哼，抬腿要踢人，不想却又被人压住，动弹不得。

　　叶新绿偏头要往旁边躲去，叶晗单手捏住她的下巴转回来，俯首时发现她紧咬着下唇以致于唇色发白将近破损边缘，他皱起眉头声音喑哑地令她，“松口。”

　　叶新绿像是听不到他说的话，她依旧是紧紧咬着下唇，身子虽在微微发着抖，但她却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很快，那双满是震惊的漂亮眼睛里泛起薄薄的水光，再下一刻，已经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入略有些凌乱的鬓间。

　　叶晗心头一震，凝望她须臾，终是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和脚。

　　他才在榻边坐好，叶新绿已经拖着被子飞快地爬入了床榻最里侧。她坐在距离他最远的床角处，并且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自己的身上，头低着，一张脸几乎快要与那被子贴得严严实实。

　　叶晗沉默地看向她，没一会儿，他听到她小小的哭声。

　　哭声被她刻意压抑着，听起来就像是由幼兽发出，可怜又无助至极。

　　他凝着眉头，心头发紧，掩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心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最终，他艰难开口，“珰珰……”

　　“你别叫我的小名！”叶新绿猛地抬起头来，尽管她刻意压制着声音，可是那声音听起来还是尖锐无比，“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我可是亲兄妹！”

　　往日里她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有的时候虽然在生他的气，可是也带着几分柔软，可如今，她看着他，除了满脸的惊愕以外，那双黑眸里满是将溢的嫌弃和厌恶，似他是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污浊烂泥一般，只想要把他远远地驱离。

　　他站起来，负手立在榻边冷眼看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月光皎白，他把她眼底里的情绪看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手心因此忍不住一再收紧。

　　他明明恼怒至极，在旁人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可是在她面前他却只能克制地将内心里的怒火小心藏起，只能用柔和的声音哄着她，“珰珰，收起你的眼神，我不想看到。”

　　叶新绿移开视线，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他脚步未曾移动分毫，反是将问，“你喜欢祁易莘？”

　　“这与你无关。”叶新绿依旧不肯扭头看他，察觉他不肯走，又是将刚才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你走，我说了不想见到你！”

　　“你喜欢他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

　　叶晗眸色暗沉，冷冷道，“他不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他不适合我？”叶新绿恼怒地瞪着叶晗，“不许你说他坏话！”

　　叶晗定定地看着叶新绿，那目光似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叶新绿胆怯地往后缩了缩，想起什么，胆子又膨胀起来，“你走！刚刚的事情……”她抿了抿唇，“我当没发生过。”顿了顿，她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没有下一次。”

　　叶晗不动，只冷冷地看着叶新绿，叶新绿被他的目光看得手脚发软，身子冰凉，但输人不输阵，她还是气势十足地瞪了回去。

　　对峙须臾，叶晗微微一挑眉。

　　叶新绿方才哭过，眼睛里还带着水色，此刻那双明眸映着柔柔的月光，故作出来的气势被削减了八九分，剩余的一两分，倒像是幼兽刻意睁大眼睛的撒娇一般，软软中带着娇憨和可爱。

　　他轻叹一声，声音更是柔和，似是劝哄，“听话，趁圣旨未下，去和父皇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不！我就是要嫁给祁易莘！”

　　叶晗脸上的柔和在慢慢地消失，最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睁着一双倔强眼睛看他的小姑娘，声音放得极缓，似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你这是要非他不嫁？”

　　叶新绿不耐，“那又如何！”

　　叶晗脸色一变，“你就这么喜欢他？”

　　叶新绿恼极，“是，我就是那么喜欢他！你满意了吗？”

　　叶晗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满意。很不满意。”

　　叶新绿愣愣地看着叶晗，半晌后，她怒极反笑，“太子哥哥这么生气，是因为觉得我抢了三皇妹的心上人？”

　　叶晗微微蹙额。

　　叶新绿扬着犹带着泪痕的小脸继续微笑，像是好不容易取胜的天真孩童，因为不被他人所认可，故意挑衅，“祁易莘与三皇妹并无瓜葛，父皇把我许配给他，我这算不得是抢。不管你们做何种反应，祁易莘这人，本公主要定了！”

　　“你……”

　　许是叶新绿从来没有在叶晗面前表现出如此维护一个男人的模样，叶晗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脸色随即变得更加阴冷。

　　良久以后，他看着叶新绿微微颔首，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好，很好……”

　　笑归笑，他的声音却是带着几分明显的咬牙切齿的。

　　叶晗的笑容看起来并不正常，叶新绿在心里暗暗提高了几分警惕，脑子难得有灵光一闪过而过，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叶晗，不许你打祁易莘的主意。你若敢伤害他半分，我便……”

　　男人的眸光冰冷且阴鸷，叶新绿一顿，随即豁出去似的把话继续说完全，“你若敢伤害他，我便去告诉父皇！还有，我，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叶晗无声而笑，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面容，此刻在沐在月光里竟然显出几分妖治和邪恶来。

　　像是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

　　叶新绿微敛呼吸，听到叶晗轻声道，“若我真的要对他下手，自然是会把手段拿捏得极稳，不教任何人看出异常来……”

　　“你……”叶新绿惊恐地看着叶晗，“你敢！”

　　“多的是人能坐那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他祁易莘并非无可替代。他既然挡了我的路，我为什么不敢？”叶晗微笑着反问，看见叶新绿脸上浮现越来越多的惊恐，他适可而止，回复原题，“珰珰，不想祁易莘有事，就乖乖听我的话，否则……”

　　叶晗没有把话说下去，不过，他无声的威胁显然已经直达叶新绿的内心，因为此刻叶新绿整个人都已经被镇住了。

　　叶晗安静地等着叶新绿的妥协，他等了好一会儿，叶新绿似是终于缓过神来，他以为她会颔首答应，熟料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叶晗一怔。

　　待取出锦帕要为她擦眼泪，叶晗探身过去的时候，叶新绿忽然伸手拍下他的手。她过于用力，以致于那明明娇嫩的手心落在他的手背上时，他竟然感觉到了某种刺麻麻的感觉在蔓延。

　　冷着脸看叶新绿哭得一脸伤心欲绝，须臾以后，叶晗终于忍不住把她连人带被一起拉到自己的身边——

　　叶新绿自是死命挣扎着要逃脱他的掌控，奈何她先前用被子把自己裹得跟一条白胖胖的春蚕般，此刻只能在叶晗的怀里扭来扭去，最后被叶晗一把按住。

　　叶新绿身子一僵，反应过来后又是继续哭泣，甚至比先前哭得还要大声。

　　叶晗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虽然那落在榻上的帕子近在咫尺，他却不去捡，只用手心粗鲁地抹去叶新绿脸上的泪水，然后用极度平静的声音道，“明天去和父皇说你改变主意了。”

　　叶新绿根本就不想理叶晗，只顾着自己哭，叶晗似乎也很有耐心，听不到她的回答，他也就默默等着，似是她哭多久，他便等多久。

　　在叶晗第三次要用手指去擦她的眼泪时，叶新绿恨恨出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讨厌你！”

　　叶晗嗯了一声，刀剑不入，只用淡淡的语气重复，“明天记得去和父皇说。”

　　叶新绿不应声。

　　叶晗轻掐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他，声音明明很平淡，但是听起来却让人感觉到有种无处可藏的压迫，“说你答应我。”

　　叶新绿定定地看着叶晗，最后哽咽一声，大滴的眼泪滴落在男人的虎口处，烫得叶晗心口微微一颤。

　　她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眉梢全都泛起了绯红，“哥哥，三皇妹是你的妹妹，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妹妹吗？虽然我们不是由同一个母后所出，可是我们也曾经在栖梧宫里相伴着度过彼此的儿时岁月，我不奢求你能对我像对三皇妹那样好，可是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偏颇至此……”

　　自母后离去，皇贵妃抢走了她的父皇，叶黛绿抢走了对她好的叶晗，如今，叶晗还帮着叶黛绿来抢祁易莘，甚至是一向疼爱她的祁夫人……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为何要把对她好的人全部都抢过去？

　　叶新绿哭得喉咙发痒发涩，一个没忍住重重地咳嗽起来，叶晗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叶新绿要躲开，叶晗冷着脸把她锢在身前按在他的腿上坐好，然后开口，“说完了？”

　　叶新绿不接话，只愤愤然又极是委屈地看着叶晗，泪珠子还在不断地往下滴。

　　叶晗沉默了半晌，迟缓开口，“我对黛绿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叶新绿不服气地辩驳，“什么没有那么好？你都帮着她来抢我的夫婿了，还说没有那么好……”

　　叶晗皱眉。

　　叶新绿忽地怯生生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如小时候那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叶晗心头一软，脸色放柔，嘴角正要扬起，便听到叶新绿用那软软甜甜的声音哀求他，“哥哥，求求你们不要和我抢祁易莘好不好？”

　　叶晗脸色骤变。

　　他安静地看着叶新绿，看着她从一脸可怜至讨好至失落至失望，直到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才冷冷一笑，扯下她扣在他衣袖处的柔荑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然后问她，“你叫我什么？”

　　叶新绿有些手足无措，“叶晗？”

　　叶晗不说话。

　　叶新绿抿了抿唇，试探地道，“太子哥哥？”

　　叶晗脸色难看。

　　叶新绿苦笑一下，识相地改口，“皇兄。”

　　叶晗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叶新绿气恼地要往榻上去，叶晗按着她，似是坚持要她说出一个正确答案才肯放开她。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上去有些吓人。

　　叶新绿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要止不住了，她哽咽着喉咙，泪眼朦胧，“哥哥？”

　　叶晗终于有了要说话的反应，只是，他笑容冷得像冰，言语也是硬邦邦的，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字，却砸得叶新绿整个人都快要懵了。

　　因为，叶晗说的是——

　　“谁是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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