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慕容隶就地落座，王韶颜便坐到他膝上，举起纤纤细手拈了颗葡萄，剥皮然后喂进慕容隶嘴中。两人你来我往你侬我侬好半晌，慕容隶才意识到这儿还有人似的，推开王韶颜，俯视在座一班人：“父皇忙于政事，便由我来招待各位。”

　　来赐恩宴的几乎都是夏朝旧臣，和他们的皇帝。慕容隶翘起二郎腿，颇不屑的问：“李云翎是谁，站出来！”

　　李云翎差点没从震惊中回过神，他记得王韶颜十分善解人意，且温婉有佳。当初礼部大臣上折子要求立太子妃的时候，王相荐了自己的女儿。成亲前，他们彼此见面不多。成亲后，李云翎尝试过与王韶颜同房。

　　但他还没有把人家衣服脱完，自个儿先软了，跑到花园边大吐特吐。王韶颜不仅没生气，还安慰他不要急慢慢来。王氏贤德，众所周知，她甚至将一直没有子嗣的原因归到自己身上。李云翎无法想象，那么温柔贤良的王韶颜，怎会承欢蛮人膝下。

　　打击真真是一桩接一桩。

　　没完没了。

　　谢景轩低声提醒他：“殿下。”

　　李云翎徐徐起身，不急不缓的揖了一揖：“草民李云翎，不知殿下唤草民何事？”半月前还是众星捧月，如今却要对敌人俯首作揖。李云翎忍不住冷笑，事实上，面纱下他勾起了唇角。从话语中却只听得毕恭毕敬，不见丝毫异样。

　　这一切究竟没有意义，云翎心想，扶倾或许不明白，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他们都不能走回头路，江山易主不过平常事，谁也无法永远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历代朝代更替，不都是这样么。

　　比起刘禅乐不思蜀，他至少还能冷笑。他还能清醒的意识到，新帝想要的，不过是狠狠羞辱他罢了。

　　“何故戴面纱？”慕容隶一双眼直勾勾黏住他，唇角斜勾出一个淫/邪的弧度：“本宫听闻废帝有天人之貌，不知与吾相比，孰美？”

　　现场顷刻鸦雀无声。

　　云翎低敛眉眼，恭恭敬敬地抱拳：“殿下之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草民不过一介凡夫，自然是比不上的。”你看，变得卑微于我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云翎唇边的笑容扩大了，眼角余光扫过面色铁青的谢景轩。

　　王韶颜眯起眼睛打量云翎，而对方看也没看她一眼，王韶颜说不出心头的滋味。相敬如宾两年，她依旧看不透这个人，设若他不喜欢女子，可云翎也从未与任何男子亲近。他甚至不会同旁人说心里话。王韶颜就是知道，他说话时，一开口，全是假的。

　　绝对，没一句真话。

　　这个叫李云翎的，就是个撒谎成性的大骗子。

　　慕容隶哈哈大笑，眼神阴鸷：“取下面纱。”

　　在座倒吸一口凉气，齐太傅不由自主想起一月前登基时的盛景。衮袍华服，冠冕加身，山呼万岁，天地清明。皇帝明艳的不可思议的脸隐在冕旒后，依稀能看见他在笑，仔细看却更像在哭。那次登基大典，仿佛夏朝亡国前最后的狂欢。

　　齐太傅神情恍惚，不知是谁私下说皇帝那张脸迟早要引来祸患。如今终于应了那句话么，飞翎化龙或非幸事。齐太傅想闭上眼睛，干脆不理。但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摘下了面纱。

　　又是一片吸气声。那张脸，疤痕密布，烂得甚至显得有些诡异。云翎似笑非笑的看着慕容隶，明明是微微抬头的仰视，却让慕容隶感到压力。好像对方在俯视他，他们掉了个位置，慕容隶一刹那觉得李云翎就是个烂了脸的怪物。

　　慕容隶慌忙后退两步，还是王韶颜拉住了他：“殿下。”慕容隶察觉失态，一把推开王韶颜：“滚！”王韶颜默默退至一边。

　　“你这张脸！”慕容隶怒不可遏，亏得自个儿先前还想和对方比比，此刻真是倒尽了胃口。齐太傅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站在云翎侧边，只能看见半张脸，“殿下……”齐太傅又气又恼又心疼。

　　云翎悠然将面纱重新戴上，作揖道：“殿下恕罪。”王韶颜浑身颤抖，牙齿直打哆嗦，她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中。是了，城破当日是谢景轩将殿下掳走，再出现时，他便是这番模样。是谢景轩，王韶颜毫不怀疑。

　　她将视线投向谢将军，对方的脸色显然不比她好多少。谢景轩脊背发寒，脑子里猛地冒出一个想法，云翎根本不在乎，他不过一时兴起，故作卑微，等他玩腻了，他就不会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会激怒慕容隶。

　　毕竟李云翎连他自己的死活都不在乎。

　　谢景轩骤然起身，厉声道：“回来！”他怕再晚一点，李云翎那张嘴，不知还会说些什么。李云翎无动于衷，不过眼带笑意凝视慕容隶。谢景轩疾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越攥越紧：“够了，翎儿。”

　　从周后死的那天起，只要谢景轩叫翎儿，云翎便会偃旗息鼓。这次，当然也没有例外。

　　云翎将视线移开，低头道：“是草民僭越了。”慕容隶无法形容那感觉，云翎盯着他的时候，他仿佛身处四面无物的囚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似有似无的嘲讽的笑。慕容隶身边的太监看情势不对，尖声喊：“大胆！跪下！”

　　谢景轩明显感到云翎的身体僵硬了。

　　怎么可能跪，周后离开后，云翎再也没跪过，李羡甚至拿着剑逼他跪下，云翎太倔了。过刚易折，谢景轩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大夏皇族正统血脉，怎能对慕容隶这种淫/邪小人下跪。再者男儿膝下有黄金。

　　慕容隶被太监一声喊醒，暴怒道：“跪下！”云翎低着头，毫无动静。慕容隶扯出一丝狞笑：“不跪是么？”

　　“来人！上刑！”慕容隶看上去气急败坏，很快两个侍卫提着板子上来了。谢景轩迅速上前将云翎拦在身后：“殿下，是微臣一时疏忽，不知此人本性如此蛮横无理，臣定将他带回去好生责罚，请殿下饶他这一回。”

　　慕容隶发起脾气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手一指谢景轩，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开，别以为父皇器重你我便不敢收拾你！区区汉人，手下败将！”在座大部分是汉人，瞬间脸色也不好了。

　　谢景轩驰骋沙场多年，不太擅长打嘴炮，闻言抬眼直视慕容隶，毫不退让。场面僵持不下，直到云翎从背后按住谢将军的肩膀：“扶倾，让开。”谢景轩想了想，回首看他一眼，退至一边。

　　云翎笔挺地伫立，眸中暗藏戏谑：“殿下，请。”

　　谢景轩以为他有应对的法子，就这样？挨顿打？不，云翎本就身体羸弱，他必定受不了。谢景轩几乎没有犹豫，站出来道：“殿下，是臣训教无方，臣愿代为受罚。”

　　云翎心想，你这样不明摆着心向前朝皇帝么，慕容肆不整你整谁。云翎不动声色环视在场，他看见先前在街上遇见的马奎，那壮汉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双眼死死咬住谢景轩。云翎猛地一推谢景轩。

　　毫无防备的谢将军趔趄两步，他刚稳住身体，才一滴漏的功夫，云翎拿起桌上蛮人待客的烈酒洒了谢景轩满身。废帝愤怒异常：“别假好心了谢将军！我这张脸难道不是你的杰作？在这儿装好人算什么本事？朕行事如何，还要你管教？”

　　慕容隶更气了：“大胆刁民，敢自称朕？打，狠狠的打！非打到他跪地求饶不可！”

　　谢景轩被云翎一推，侧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捕捉到不知何时立在那儿的马奎。他心中一惊，心念电转间，便明白云翎不过是要故意同他划清关系。冷酒一泼，脑子也冷静下来，谢景轩擦掉嘴角的酒渍，飞快思索对策。

　　一板子已从半空中砸下来，重重的一声响。云翎依旧稳稳地站着，寸步未移。谢景轩刚冷静下来的脑子又沸腾了，充耳的杖责声，他想转身推开行刑的蛮兵。离开这儿，凭他手里的兵马，逃出京城，再以夏朝皇室正统之名起义。

　　恢复天·朝。天无绝人之路。

　　“且慢！”

　　王韶颜杏眼圆瞪：“殿下，臣妾有个好主意。”

　　谢景轩转身的动作戛然而止。云翎唇角流出的鲜血浸红了面纱。行刑兵停下动作，等候吩咐。慕容隶望向王韶颜：“说来听听。”王韶颜莞尔：“前朝废帝自视情义双全，臣妾了解他，您只要这样……”

　　王韶颜趴到慕容隶耳边悄声嘀咕一阵，只见慕容唇边的笑逐渐放大。谢景轩寻思着最好的突围路线。顷刻，王韶颜起身退开，慕容隶扬起脖子：“不如这样，李云翎，你若不跪，我便杀一个人，杀到你下跪，怎么样？”

　　“来人！”慕容隶高声喊道。没多久一队亲兵持剑跑了出来，慕容隶指着那帮前朝旧臣：“把他们抓起来，我让杀便杀一个，懂了吗？”前朝降臣没想到这祸水一下引到自己个儿身上，吓得扑通跪下，此起彼伏的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慕容隶眼中发出嗜血的光：“别，求他，他若肯下跪，本宫就饶你们狗命！”那帮遗老迅速掉头，朝云翎此起彼伏磕头：“殿下啊，殿下你就跪一跪吧！”唯有齐太傅站得笔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有何颜面去见周后，去见太*祖太宗！”

　　当年大夏多繁华啊，四方来朝，各族敬我皇帝为天可汗，夏军出征浩浩荡荡，打得北狄倭寇南蛮屁滚尿流，西夷大王要见，还得重重递文牒。

　　似乎一切自先帝登基起都变了，倭寇据沿海百里沃土，夏军步步后退，割地条约签了一个又一个，藩镇割据，有块地的就敢称天王老子。北狄西戎虎视眈眈，南蛮直入中原颠覆皇朝。百姓起义接二连三，夏朝灭亡前还奉行攘外必先安内之策，直接导致两路大军覆灭，无力抵抗。

　　都变了。

　　齐太傅仰天，无言泪流。他一生历经治世与乱世，见过精明强干励精图治的帝王，也见过昏聩荒/淫无德无能的圣上。他指着那帮降臣的鼻子骂：“你们对倭寇一味求和，现如今又要自家主子跪下向敌人俯首称臣！打南蛮你们百般不情愿，杀我大夏子民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不如就地驾鹤西去，只恨残身已老，无法上战场杀敌，以身殉国。云翎始终低着头，在场众人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一直垂首无言的废帝冷笑：“太傅，齐澜还等着您呢。”

　　齐太傅满腔愤怒突然被抽空了似的，他跌坐在地，是啊，他拍拍屁股羽化成仙，齐澜怎么办。小儿子无依无靠的，能怎么办。

　　“本宫再问你一次，跪不跪！”

　　云翎没再开口。

　　慕容隶朝亲兵使了个眼神，两人揪住其中一个正在磕头的，把人拖了出来。地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蛮兵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到云翎脚边，眼珠子瞪出了眼眶。云翎动也没动，如同一座僵硬的塑像。

　　“好，还不跪是吧？”慕容隶一抬手，第二颗人头应声落地。剩下的降臣悉数鬼哭狼嚎，哭天抢地：“殿下啊求求你，跪一跪殿下！”

　　谢景轩看见云翎握紧了拳头，他的面纱几近红透。他一直无动于衷，直到马奎伸手一指齐太傅：“就他了。”两人将齐太傅拖起来，慕容隶恼道：“马奎？”马奎俯身作了一揖：“就杀此人，废帝必跪。”

　　谢景轩只想打爆马奎的脑袋。齐太傅仰天痛呼：“蛮贼，你们恶事做尽，为天下万民难容，必将自取灭亡！”

　　云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齐太傅，嘴唇动了动，他听见慕容隶在耳边咆哮：“跪不跪！”李云翎垂在身侧的手，十指修长白皙，微微颤动。谢景轩默默集聚内力，时刻准备带云翎逃跑。

　　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云翎放低了左腿，慢腾腾的矮身，那是试图俯首磕头的姿态。齐太傅急破了嗓子：“殿下，不能跪！”

　　“李云翎不跪任何人，”谢景轩听见云翎说，平静的，没有波澜，“夏朝皇帝跪你。”谢景轩看见他郑重的扣掌行礼，“夏废帝在此一拜。”面向笑烂了脸的慕容隶，露在面纱外的双目却空洞无物。

　　真是蹩脚的，保全自尊的方式。

　　“翎儿，”谢景轩一把拉住他，“别跪。”

　　王韶颜紧紧盯住二人，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马奎突然喊道：“锦王！”谢景轩松了口气，终于等到了，他强势将云翎拉至身后：“慕容锦来了。”云翎闻言蹙眉：“他果然是安插在我夏朝的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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