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翌日如翠起个大早，面带笑意服侍云翎起床。云翎差点又失眠，眼睛周围黑了一圈，如翠便打趣他：“不知公子在想哪家的姑娘。”云翎摇摇头算作回答。如翠捡起发带将他的长发束好：“公子有心事？”

　　云翎仰头看她：“何出此言？”如翠非常大胆地戳了戳他的鬓角：“女人的直觉。”云翎：“……无事。”如翠也不在意他态度冷淡，照例嘻嘻笑，系好颈后的蝴蝶结：“想来公子应当是个美人。”

　　云翎：“……然后呢。”

　　如翠一哽，咂咂嘴：“以前京城里常说太子殿下有天人相貌……”可惜现在，如翠惊觉自个儿说错话，连忙补救：“是如翠话多，公子莫要怪罪。”

　　云翎一挑眉毛，下半张脸的伤痕纵横交错，狰狞可怖。他盘腿坐在床榻上，手肘撑住膝盖，掌心托着脸，若无其事道：“没事，接着说，你可以继续夸我美，恕你无罪。”如翠：“……”将军你家公子脑回路这么奇特你知道吗？

　　“公子，您就别折腾如翠了。”如翠嘴角抽搐，对着这张脸，真的夸不出来。

　　“我暂时不想纳妾。”云翎突然说。

　　如翠：“？？？”

　　“这……这个折腾不是那个折腾……”如翠红着脸说，云翎一脸不懂你在说什么，眨巴眼睛道：“不过谢将军娶不娶妻我就不知道了。”

　　如翠只觉轰的一声，整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子怎么……知道？”云翎朝她眨巴右眼，托腮道：“我以前有个妻子，她跟我说，女子心里有人的话，总会格外关注相貌和情爱这两方面。”

　　“你刚才问我的不外乎这两件事么。”云翎道：“何况昨日你一直瞅着扶倾，眼也不眨一下，想来是这样了。”如翠噗嗤笑起来：“我的公子欸，您可真会看人。”云翎眸色稍暗，似是想起旧事，他摇摇头，任如翠怎么逗也不说话了。

　　谢景轩立在门外，冬日早晨清冷，他的手和脸冻得通红。云翎的确有过结发妻子，那是王相的孙女，王韶颜。怀灵七年，太子迎娶王韶颜，并册立其为太子妃。想来已有两年了，云翎大婚那日，谢景轩还在边关战场，无法喝他一杯喜酒。

　　不过……谢景轩推门而入，云翎看他进来，整个人兜头一钻，重新缩回被窝里，刚束好的青丝全散了。如翠：“……”你要不要再瑟瑟发抖什么的好加点戏。

　　“臣有一事想请问殿下，”谢景轩脸色发青，面庞绷得有点紧，他咬牙道，“殿下何故到现在，还没有子嗣。”

　　云翎使劲用被子堵住耳朵，人往墙角拱，一副我就是不听的模样。谢景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掀开云翎的被子，沉着道：“殿下，皇室本就人丁单薄。臣在外多年，却从未听过太子妃有孕一说。”

　　李云翎：“……”

　　“殿下。”谢景轩咬牙切齿：“您就这么，这么……”痛恨生在皇家，故此连孩子都不想要，不愿意累及后代？

　　“你逾矩了。”云翎发现躲不过，干脆坐起身，垂下眼眸说：“我没办法和女人……恩，这样。”

　　如翠：“……”

　　谢景轩：“……”

　　场面僵持三秒后，谢将军抬起了手。

　　“扶倾住手！”李云翎一声惨叫：“喂！”如翠满面娇羞捂脸：“哟哟哟——”谢景轩充分确认皇帝没有某方面障碍后，一双眼鹰隼般勾住他：“殿下，你最好给个解释。”李云翎捂住裤头，满心酸楚：“你放肆！”

　　谢景轩好像突然意识到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刚才貌似应该真的……冒犯了。谢将军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云翎身上退下来，半跪在地道：“是臣关心心切，望殿下责罚。”云翎有苦说不出，半晌摆摆手：“行了。”

　　“如翠，你先出去。”谢景轩姿势没变，背对如翠说，小姑娘捂着嘴溜走了。云翎冷漠道：“别问了。”谢景轩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殿下，子嗣一事事关重大，若殿下真的不能……恰好扁素凡也在，可为殿下献药。”

　　云翎：“……”

　　李云翎冷不丁说：“即使有了孩子又如何，现如今他们还能活着？”谢景轩哽住了，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的确，现在皇廷慕容氏当道，夏皇室除了云翎，其他皇亲投降的投降，杀的杀，更有甚者被慕容隶圈养起来。

　　若太子真有孩子，此刻多半也已经被杀了吧。

　　谢景轩垂下脑袋，看起来有些挫败。李云翎按住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你以前便是这样。扶倾，这天下在你心里比在我心中重要得多，若你真想取回来，我自当退位让贤。”谢景轩面不改色，内心却翻山倒海，十分不是滋味。

　　他反手一把将云翎按到墙上，欺近道：“殿下再说一遍。”

　　云翎的脊背猝然撞上冰冷的墙壁，疼得他忍不住龇牙，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想这谢扶倾真是不知好歹。他与谢景轩对视，目光冰冷得能掉出冰渣子来：“退、位、让、贤。”

　　谢景轩：“……”

　　“等你当上皇帝再说这话也不迟。”谢景轩松开他：“明日要赴慕容肆的赐恩宴，想想明天怎么应对。”他看着李云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提醒了一句：“殿下，朝代更替，总有投降者。”

　　第二天下午如翠抱了件素白衣裳进来，扁素凡将人皮面具捧到云翎面前，谢景轩抱臂站在一旁监督前皇帝。如翠折腾半天终于把衣裳裹好，无意道：“蛮族好像视白色为投降的意思。他们刚打进来那会儿，哎呀，要所有人都佩白绫。”

　　李云翎脸一下就黑了，扁素凡眼看不对拼命朝如翠使眼色，谢景轩额头爆出青筋。“扶倾，给我件黑色的。”云翎扭转脖子朝谢景轩道，扁素凡捂住眼睛当做没看见。谢景轩生硬地拒绝道：“不可。”

　　李云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若不去会怎样？”扁素凡伸手将面具贴到他脸上，低声答：“慕容肆疑心甚重，对谢将军从来没放下过怀疑。而您又是他带出天牢的，若殿下不肯穿白衣佯降……”

　　“恐怕最后遭殃的还是您和将军。殿下，大敌当前，且忍一忍。”扁素凡接过如翠手中的面纱，难得没有笑，反而一脸严肃，他将面纱替云翎挂好，回头看谢景轩：“这样行么？”谢景轩点头：“可以。”

　　这伤痕真是多到看不出来原来是张人脸了。

　　“很好，很惨，可以出门见人了。”扁素凡笑眯眯的说。

　　李云翎：“……哦。”

　　大明宫还是大明宫，不过物是人非。

　　新朝圣武帝慕容肆特意安排了轿子来接。扁素凡和如翠留在将军府，目送接人的轿子离开。李云翎闭目静坐，谢景轩坐在另一顶轿子里，心中忧虑愈甚。

　　昔日御花园宴饮，今朝换了一批人，依旧是宴饮的地方。花色迷人，花香与酒香混杂，在鼻息间交替。领路的太监带着两人走到帝君下首的位置坐下。谢景轩端坐在云翎身旁，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忍。”

　　李云翎没答他，漠然平视眼前。

　　没过多久，其他宾客也到了，一一落座。不少前朝旧臣，见到李云翎，只投去不屑和鄙夷的一瞥，很快便把视线移开了。谢景轩哑声道：“前朝共有二十三位正六品以上官员投降慕容氏。其他有些高老还乡，有些以身殉国。”

　　“齐太傅呢？”云翎微闭双眸示意知道了，谢景轩不知如何回答。自天明六年云翎入宫后，齐太傅一直做云翎的老师，太子太傅学识渊博，是周后亲自选的人。

　　谢景轩和云翎一同上过他的课，齐太傅大约知晓所谓的紫微现世一说，待云翎处处严格，以教导帝王的标准对待。谢景轩记得有一次齐太傅曾在周后面前对云翎大加赞赏，第二天因云翎写了个错字儿操起板子就是一顿敲。

　　边敲边说：“老夫从来没教过你这么差的学生！”

　　齐太傅待云翎，严是严了些，却是极好。

　　正说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御花园左侧一踱一踱的走出来。“齐太傅！”云翎瞪大眼睛，他想起身，反被谢景轩眼疾手快按住了。云翎道：“怎么回事？”

　　“慕容大军攻入含元殿时，齐太傅本想死守殿门，奈何寡不敌众，他……降了。”谢景轩确认云翎不会轻举妄动后，慢慢收回手。

　　“齐太傅有个儿子，齐澜，认得么？”谢景轩低声问。

　　“恩，年纪轻轻便卧病在床？”云翎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太傅是为了齐澜？”

　　“是，太傅若死了，家中无人照顾齐澜，”谢景轩说，“齐澜那身体也经不住奔波动乱。齐太傅便降了。”

　　“齐太傅为人一生正直清明，”云翎斟酌道，“想必他心里也不好受。难怪老了这么多。”谢景轩偷偷从眼角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晚节不保。”

　　齐太傅的视线扫过来时，谢景轩正正襟危坐，早听闻废帝和谢将军住在一处，想来这逆贼身侧那人便是殿下了。齐太傅激动得手有些哆嗦，他不顾太监反对，到云翎身边坐下，一时老泪纵横：“殿下——”

　　云翎侧过身，就地一拜：“太傅，是翎儿无能，未能守住江山。”齐太傅只觉人生如梦，半月前还是太子的登基大典，眨眼间他们都成了阶下囚。“殿下，你为何也着白衣，难道……”齐太傅没忍心再说下去。

　　按他从前的脾气，势必要气得破口大骂，此时他自身都不清白，落了叛臣的名声，又有何颜面指责登基不过半月的皇帝呢。云翎不过是顶了先帝的罪，背负亡国之君这一世骂名。“殿下，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齐太傅以袖拭泪。

　　云翎支起上身，一扫另外二十二位前朝降臣，他们无一不对废帝投来鄙夷戏谑的目光。人走茶凉，很正常不是么。云翎无声叹气，双手扶住齐太傅，低声说：“起来吧太傅，你若再拜，恐怕慕容氏要疑我有异心了。”

　　齐太傅梗着脖子哆嗦：“莫非殿下，真愿意这么降了。”

　　谢景轩皱紧眉头，此处显然不合适谈论这个问题，周围不少人盯着他们。更何况照云翎那不服输的性子，他简直想为两人点蜡。云翎僵住了，手下一使劲，将齐太傅低下的上身托了起来，声音稍大些：“太傅这是什么话？”

　　“慕容氏称帝，天命所归。这天下理应由强者主宰，云翎俯首称臣还来不及，怎会想着谋反呢？”齐太傅只看见面纱轻颤，却看不见面纱下云翎的神情，他听见自小便由自个儿悉心教导的废帝说：“我劝太傅……既然陛下肯给你弃暗投明的机会，不若好好把握。”

　　“云翎……绝无非分之想。”

　　一席话说得坦坦荡荡，好一个绝无非分之想，这反过来是要指责他齐太傅不识时务么？老头子脸色由红变青，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就地驾鹤西去。

　　谢景轩听见周围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夹带细碎却密集的指指点点。连他也要以为云翎那番话是肺腑之言，毕竟这位向来最痛恨生在帝王家。

　　齐太傅年轻时的火气又被这一番说辞点着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猛一推云翎，气得胡子直颤：“你——你——愧对李氏列祖列宗！”说罢便被太监请到了另一侧，和那帮亡夏降臣坐在一块儿。

　　云翎转过身时，谢景轩看见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羊癫疯犯了似的，不停打颤。谢景轩本想伸手握住他的，良久后，终是放弃了。他记起周后告诉过他，不如陷入绝望，再无依靠，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刻的云翎，大约正走在向死的路上。

　　宾客都落座后，主人才从帷幕后款款走出来。不过一屁股在上首坐下的人却并非虬髯大汉慕容肆，而是另一年轻男子，身材细瘦面容娇丽。谢景轩猛地紧张起来，嘴里吐出三个字儿：“慕容隶。”太液池里的清风轻飘飘地吹上来，轻拂云翎的面纱。

　　慕容隶身边携了位妙龄女子，美目流转巧笑倩兮。挽住慕容隶的胳膊有说有笑，两人顺便旁若无人来了发深吻。谢景轩恨不得打死慕容隶或者直接捂上云翎的双眼。听见女子笑声，云翎抬头的瞬间，便看见了。

　　那是王韶颜。结发妻子，太子妃，王韶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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