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李羡揪着云翎往台柱那侧拖，边拖边骂：“本宫让你抹妆，为何还是素面？你也要与本宫作对不成？”话语未落又听见孩子的凄厉的尖声惨叫，伴随着重器撞击的钝响。

　　谢景轩只敢偷偷眯一条眼缝，满目血红，云翎额头上的鲜血混着眼泪流下来，渗进红艳的衣领中。李羡抬手又拎着他的脑袋撞向台柱，谢景轩忍无可忍，大臣们纷纷站起身，怒不可遏。谢桓猝然松手：“去吧，景轩，去吧，一切罪过，为父来担。”

　　谢景轩纵身一跃，借腾起之势从李羡手中夺走云翎。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他甚至忘了他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反身拔剑，剑锋雪亮，出鞘的刹那，谢景轩看见剑身上反射的他红透了的眼眶，还有云翎满脸的殷红。

　　手刃皇族，是死罪。

　　“景哥哥！”

　　剑尖距李羡胸口不过两寸，谢景轩不知道云翎花了多大力气抱住他。云翎的喘气声像在他的心脏上擂鼓，那小东西抱住他，在他身后声嘶力竭的喊：“不值得，不值得……”云翎明白的，杀了太子李羡，迎接他的便是诛九族的死罪。

　　长剑徒劳落地，谢景轩反身回抱住云翎，额头贴紧他的，哽咽道：“景哥哥发誓，再不让你受苦楚。”直到，直到有一天，我能亲眼看着你，君临天下。

　　然后云翎在他怀中晕过去了。

　　此后周后以思念孙儿为由，将云翎接进宫中，亲自教导。云翎或许不知道，一开始周后不愿意将他接进宫里，冬至那晚后，周后只是将李羡禁足，并没有多做追究。谢景轩心想决不能让云翎再留在太子府。

　　谢景轩随谢桓进宫，周后恰巧召见他们父子。谢景轩长跪书房外，那时大雪还没停，从冬至一路纷纷扬扬下到月底。谢景轩面容坚毅，小小年纪便可看出日后卓然英姿，他直起上身，声如洪钟：“恳求陛下接云翎殿下入宫教导！”

　　彼时周后和谢桓面对面坐在点了龙涎香的软阁内，香气氤氲。周后戴了金扣护指的手搭在椅背上，她若有所思道：“爱卿是觉得朕过于心狠了，待骨肉相连的亲人，竟不如一个十多岁大的孩子。”

　　谢桓赶忙起身跪下：“陛下胸怀自非吾等可妄自揣测，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思量，是小儿唐突，望陛下恕罪。”天后闭了闭眼睛，黑而浓密的长睫微颤：“爱卿，行大事者，不可因小节而乱，朕以为爱卿应该懂。”

　　“恕臣愚钝，陛下啊，太子实在不是良主。既然陛下早已不满太子所作所为，又何故要微臣几个扶持太子……”谢桓的话戛然而止。

　　天后猝然睁眼，眼底光芒闪烁，须臾又暗下去，她摇摇头：“爱卿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谢桓继续道：“是臣冒昧。陛下，今日便和臣说些体己话吧。设若此时借冬至之事废太子，立云翎殿下，一可还权李氏，实现陛下与列祖列宗夙愿，二可为万民警效，太子行为不端，理当惩治。”

　　“此事朕早已与诸位说过，翎儿尚幼，朝中重臣却悉数老矣。待朕百年，翎儿他日即位，手下无可用之人，唯恐大权旁落。不若太子精明强干，先守皇位。以免奸人篡权。”周后拂袖道。

　　“可陛下，本朝开国以来，以科举取士。陛下在位之时，完全可以为云翎殿下选出可用之人，昔有汉武帝十六岁即位，励精图治开创汉武盛世。陛下，臣以为，云翎殿下为人聪慧有仁心，是可堪大任之人。”

　　“可翎儿毕竟才……七岁。”天后嗟然长叹：“朕何尝不想……悉心教导翎儿，看他在朕膝下长大。可是爱卿，深宫险恶，周家那帮酒囊饭袋多次密谋除掉王储，若非朕察觉，恐怕太子现在已身首异处。”

　　“臣明白，”谢桓喟叹，“陛下疏远他正是为了保护他。周家需要一个靶子，那人决不可是云翎殿下。那么太子便是最好的人选……可陛下，太子，不也是您的孩子么？”

　　天后艳丽的容颜显出一丝疲态，她摆摆手：“是朕亏欠了他。”

　　“但是，朕无愧于江山社稷，亦无愧于……先帝。”

　　谢桓离开书房时，他儿子谢景轩依旧跪在雪地里，谢桓纵使再狠心，也不忍看他儿子这般受苦。景轩，谢桓心想，吾儿，你可知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踱步到谢景轩身旁：“景轩，跟爹回去吧。”

　　谢景轩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整个人几乎要被漫天大雪吞噬干净。谢桓按住谢景轩的肩膀：“儿子，咱回家吧。”谢景轩哆嗦道：“爹，您先回去吧，替我向娘问安。”谢桓一时无言，他摇头：“罢了，有这般忠勇之心，不愧是我谢家的儿子。”

　　谢桓明白，他这儿子，脾气同他一般倔。或许，或许让他吃吃苦头，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景轩由周后亲自派人教养，陛下不至于看着景轩因这事儿有何不测。想罢，谢老将军上了轿子回了将军府。

　　谢老夫人听闻儿子还跪在雪里，急的气血上涌，可着劲儿揪谢老将军耳朵：“你这老匹夫，儿子出了事儿可咋办？”谢老将军急忙安抚夫人：“消消气消消气，你呀，妇道人家。不懂。”

　　谢老夫人揪得更狠了：“老匹夫，你那点小九九莫以为我不知，你与陛下刻意让轩儿和云翎殿下交好，来日轩儿是要辅佐殿下左右。你就那么放心，让轩儿置身于皇权争夺中？”谢老将军长叹一声。

　　谢夫人松开手，偷偷抹了把泪：“我是正三品诰命夫人，你是皇帝亲封的威远将军、襄王。谢家一门忠良，是要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夫君，那是咱们唯一的儿子啊。”

　　“不还有个女儿么！”谢桓摇头：“景挽懂事，我看啊，不输她那个弟弟。”谢夫人想到大女儿，心情平复了些，接着说：“你说官家这么做，值得么？”谢恒斜觑她一眼，怅然举目，眺望东方，那是长安城的中心，大明宫所在。

　　他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女人那句话，无愧于江山社稷。

　　何等气魄。谢桓心中微凛，板起脸道：“值得如何，不值得又如何。但求无愧于心。”

　　谢老将军大约想不到，一语成谶，谢景轩的一生，只求无愧于心。

　　谢景轩在白雪皑皑中跪到天地清明，云开雾霁。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地。谢景轩醒来时，周后正看着他。谢景轩慌忙从榻上滚下来，双膝着地跪在天后面前：“陛下，恳请陛下将云翎殿下接入宫中教养。”

　　“景轩，”周后一时哑然，她略略思忖片刻，反而释然了,“你为翎儿的这份心，朕与谢老将军有目共睹。但是往后呢，再过数十年，翎儿身边那些人你应付得了么，若他日翎儿不再信任你，帝王之心不可测，你又当如何？”

　　“亦或者，你心染俗尘，不甘屈居人下，想取而代之呢？”

　　最后那句就过分了，谢景轩浑身发抖，周后质疑他。对，这无可厚非，她应当为大夏、为江山铺平道路。任何的绊脚石，都会被天后扼杀在摇篮中。景轩捏紧拳头，汗湿了手掌心。暖热的软阁里，谢景轩跪在地上，大脑发懵。

　　他想起初见云翎时，他在池塘水里扑腾；后来他带他去长安西市玩，他抢了卖糖葫芦的扛在肩上的竿子拔腿便跑，两人被小贩追了一路；某一天躲在假山的洞里，云翎给他讲了一整晚的鬼故事，吓得谢景轩瑟瑟发抖的时候，云翎拍胸口大放厥词：“别怕，我保护你。”

　　那时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他身上，谢景轩恍惚间想，这是我将来要辅佐的人。

　　“臣不会。”谢景轩双掌着地，深深叩首，嗓音还有些少年的青涩稚嫩：“臣愿为君生，为君死。以忠心守本心，为君之利刃，不疑不惧不悔。”

　　“好一个不疑不惧不悔。”周后欣然道：“若今日朕不答应你的请求呢？”谢景轩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些，在天后脚下，显得那么卑微。周后闭了闭眼睛，良久的寂静后，方才无可奈何地说：“朕思念孙儿甚紧，便依你所言。”

　　谢景轩心头上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云翎进宫后，谢景轩同进宫作为伴读常侍左右。

　　·

　　扁素凡听完哑然无语，蜡烛烧到最低端，他端起烛台：“我去换火。”说罢深深看了一眼李云翎，转身出去了。谢景轩垂眼瞧云翎，发现他并没有失望难过，好像已经忘掉那段记忆，云翎把眼睛闭紧了。

　　“我当时骗了你。”谢景轩低声道：“你并非不祥之兆，并不是可有可无。”云翎翻转身体背对他：“我忘了。”

　　“就连那个飞翎化龙的预言，”谢景轩怕惊到他似的，小声地说，“也是假的。唯有秘而不宣的紫微现世，万民归心，方才是真的。父亲他们策划的昭德政变，也是周后一手指使。”

　　难怪，云翎睁开眼睛，难怪周后说一切皆是天意，所以她明明可以阻止后来这一切的发生，却无动于衷。因为往后种种，不过是周后的一局棋。

　　云翎忍不住想冷笑，笑意弥漫到嘴边，却变得苦涩。谢景轩说：“臣再也不会欺骗殿下，过去诸事，臣自会与殿下说个清楚。”云翎打断他：“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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