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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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相张潜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张昀灵身染痼疾，不常出门，二女儿张昀柔才貌双全，名满京都。先帝李羡的老爹李善在位时，太子羡奉皇命迎娶张昀柔。

　　那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双。

　　可惜那都是外面传的。

　　彼时善帝重病垂危，朝野内外大权悉数握在周后手中。周后篡权，后宫干政，已是夏朝朝廷不争的事实。二圣临朝不能再令这个女人满足。

　　权力是最烈的毒药，会使人上瘾。从凌迟王皇后、诛杀萧淑妃开始，通向权力最顶峰的血腥道路便占据了周后的后半生。云翎依稀记得，周后曾告诉他，她这一生做过一件很严重的错事。

　　后来她倾尽所有去弥补。

　　“然后呢？”小云翎蹲坐在天后身侧，仰头出神地望着左右摇晃的冕旒，周后轻抚他后脑勺：“天下没有后悔药，已经做过的事如何能挽回呢？”

　　他们身后，金黄的飞龙塑像，像一把沉重的黄金枷锁，扣住了所有人的真心和自由。

　　太子李羡是周后唯一的儿子。在李羡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他的哥哥或者弟弟们，都被周后以各种手段，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善帝只剩下一个选择，立李羡为太子。

　　后来太子长大了，周后做主让他娶了张昀柔做太子妃。太子妃生下了李云翎，此后缠绵病榻，直至天明六年去世。

　　周后说太子与太子妃自是恩爱两不疑。

　　“不是这样的。”天明六年，云翎躲在假山后，和谢景轩并排靠着洞壁坐下。狭小的可以容纳两个小孩儿的山洞，是两人共同的秘密。昨天深夜，张昀柔悄无声息的咽了气。

　　“父亲他根本不爱我娘。”云翎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谢景轩板着脸说：“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云翎捻起袖口使劲擦拭，终于把泪水抹干了。

　　“他说……”云翎哽咽道，“说娘是破鞋。”

　　“……”谢景轩：“也许你听错了。”

　　“他把娘关起来，不让任何人见她，”云翎深吸一口气，“只有每年除夕夜，进宫吃年夜饭那会儿，父亲才把娘放出来。”

　　很多事，谢景轩都是从云翎那儿知道的。比如张丞相明知女儿在李羡手下受折磨，却敢怒不敢言；比如李羡一直在密谋推翻周后，以张昀柔作把柄要挟张左相同他联手；比如他爹谢桓也支持还权李氏。

　　但也有许多事，谢景轩那时不能告诉他，他只能劝他不要哭，却没有不流泪的理由。他就坐在李云翎身边，直至天明，每一个黎明开始的时候，他会提醒自己，要成大事你就要先学会骗人。

　　直到有一天他骗不下去。

　　谢景轩很多时候会想，或许一切早已注定，从李云翎出生那一刻，从周后坐上皇位的瞬间，从他被他爹送到周后面前那天开始，从方至指向那颗晦暗的紫微星的刹那，一切已经注定了。

　　云翎身上总有或轻或重的伤，大多数时候是浓得化不开的淤青。他从他爹那儿取来的伤药悉数用到云翎身上，谢景轩开玩笑说：“你又不像我爹到处打仗，怎么身上伤比他还多。”更多的时候，云翎会回答不小心跌伤了，或者其他任何蹩脚的理由。

　　谢景轩没见过，可以当做不知道。不知道，太子李羡打人，老婆在的时候打老婆，老婆没了打儿子。

　　谢景轩很少去太子府，除了天明六年。那年冬至，太子不知发了什么疯，邀请皇亲贵胄同朝廷官员前往太子府享冬至宴。太子在邀请函上写他请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青柳戏班前去助兴，届时还有惊喜。

　　谢景轩根本不期待什么惊喜，太子此人做任何事，都有惊无喜。

　　不过他爹谢桓两指捻住邀请函，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神情高深莫测，老将军欣然道：“既然太子相邀，微臣盛情难却。”见鬼的盛情难却。

　　那天晚上去了许多人，朝堂上叫得上叫不上名的基本都去了。周后染上风寒，说身体抱恙便不前去打扰诸卿雅兴。谢桓跟在他爹屁股后面，沉默的一言不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谢老将军的小侍卫，而非他的宝贝老来子。

　　太子妃在七月去世的，从那天之后谢景轩再也没见过云翎。听他老爹说，云翎也被太子关起来了，不知道成天在做些啥。反正就是禁足，不让他见人，谢景轩想不通问他爹：“为何太子行事乖僻，为人乖张至此，就没人弹劾他呢？”

　　谢桓抚着胡子摇脑袋：“太子就是疯了点，为人倒无大的过错。更何况……”

　　“何况什么？”

　　“李氏子孙散的散，死的死，若再追究太子，这江山恐怕后继无人。”谢桓面露忧色，说罢低头重重叹气：“太子不是好皇帝，但只有太子一脉是正统。”

　　太子一脉……谢景轩恍然道：“爹的意思是，云翎。”谢桓肃然，一双眼直勾勾瞧他：“为父曾对你说过什么？”谢景轩见他爹突然严肃起来，不由得也板起脸，两张脸一大一小相得益彰，他点头：“紫微现世，万民归心，竭尽全力辅佐帝王。”

　　谢桓哈哈大笑：“景轩，你若有疑，便抬头看看天。”

　　“爹向来不信天命。”谢景轩怼了回去。

　　谢桓使劲一拍他后背，打得谢景轩一顿咳嗽：“爹！”谢桓笑得更开心了，一老一少没乘轿子，没带侍卫，慢腾腾往太子府踱去。

　　更远处的夜空中升起了天灯，从早晨开始飘细雪，这会儿越下越大。等谢家父子到达太子府，路上白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两人深一浅浅一脚踏着满地白雪，终于随一众主宾到后花园坐下。

　　太子早就命人架好头顶的天棚。每桌下都塞了火炉。谢景轩左顾右盼，没发现目标，不由得怅然若失。谢桓捋着胡子问：“吾儿在找啥哩？”谢景轩撇嘴：“不告诉你。”

　　谢桓：“……”

　　谢景轩在找李云翎。他自然不能跑到太子面前大马金刀问人家：“你儿子呢？”太子不削死他才怪。谢桓看他坐不住，伸出胳膊肘捅他：“沉住气。”谢景轩点点头：“好。”

　　注定是一个永世难忘的冬至。

　　谢景轩终究见到了李云翎。准确的说，来赴宴的人都见到他了。这么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李羡坐在上首，遥遥向下座邀杯：“羡在此敬各位一杯，诸位皆是我大夏栋梁，国家之幸。”众人举杯，异口同声：“太子殿下千岁。”

　　无聊的祝酒，无聊的官腔，无聊的夜晚。

　　葡萄美酒夜光杯，全是智障凑一堆。

　　青柳戏班上台那会儿，谢景轩无聊到站着都快要睡着。他爹突然大惊失色，虽然很快平定下来，谢景轩顷刻就清醒了：“怎么回事？”谢桓脸色阴沉盯着台上，不发一言。谢景轩直觉不对，抬眼之际，惊觉云翎正在优伶中间，低眉回首作花旦的姿态。

　　他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以及……尚未消肿的掌印。

　　谢大少爷平生第一次失态，猝然起身时打翻了酒杯。要什么样的爹才能这么狠。天潢贵胄，威仪胜于一切。且不说太子将来做了皇帝，云翎便是周后钦定的继承人，便是此时此刻，当着全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的面，堂堂皇室族人，竟做取悦旁人的戏子。

　　若是将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云翎做了皇帝。史书、所有人记得的不是他泽被四方威慑宇内，而是他们的皇帝，曾经眼角带泪在戏台上东施效颦似的，搔首弄姿。

　　皇族尊严将被置于何地？

　　“天后陛下知道吗？”谢景轩双拳越捏越紧，指甲嵌进肉中也浑然不觉。谢桓连连叹气：“大夏不幸，皇室不幸啊。”

　　台下有人开始唏嘘，紧接着是一片叫好声，谢景轩猛一回头，那些叫好的人眼底根本没有笑意，前排的大臣们全都面色严肃。谢景轩明白了，那帮人是李羡找来刻意羞辱云翎的。不，他不仅仅在羞辱云翎。

　　他甚至在羞辱整个李夏皇室。

　　李羡在台下哈哈大笑，笑得肆意妄为，全然不顾若干老臣越来越青的脸。李羡右手持玉樽，举起左手一招，戏台上即刻停止了演奏。李羡走得那么优雅，衣袖飞动，他缓步走到台上，一把揪住云翎的领口。

　　那会儿云翎多无助，往后谢景轩会想，无助到他后来习惯沙场的血肉横飞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也不敢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去回想，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李羡微笑的脸骤然狰狞，他把玉樽里的酒倒进云翎嘴里，全然不顾小儿子痛哭流涕的挣扎。一个六岁的孩子，此时此刻，他又能做些什么呢？谢景轩想冲上去，管他是太子还是天王老子，一刀结果了他。

　　这多么容易，手起刀落，云翎不过是失去一个令他整日担惊受怕的爹。谢桓重重拉住谢景轩，他气得胡子都在抖，谢景轩知道他也在气太子的行为，但他们所有人，都要克制。前排的大臣脸色黑成了锅背。

　　现场寂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谢景轩在那一刻恍然醒悟，其实父亲王相张大人他们从未将大夏的希望交付到李羡身上，他们都在等，等那年方至在飞翎化龙后预言的，紫微现世。李羡很清楚，清楚这帮重臣心里的小算盘，他就是要羞辱云翎。

　　羞辱他们期待的紫微星，即便“或非幸事”如同幽灵般挥之不去的诅咒，缠绕在帝国的光辉前程上。而现在，还有什么比当着这帮所谓国之重臣社稷栋梁的面，在皇室凋零江山后继无人民心向背之时，狠狠的羞辱担负了帝国前程众臣希望的紫微星，更加畅快？

　　以江山为筹码，这过于沉重的代价总得有个人去承担。

　　谢景轩沉重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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