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

　　扁素凡才走出门没几步，谢景轩面完圣回来了。

　　谢景轩遣走轿夫，瞧见云翎手上的绷带，一抹刺眼的白，他问：“怎么回事？”扁素凡把事儿说了，谢景轩叹口气：“你先回去，我带他去。”扁素凡不放心，但替云翎碾的药非得亲自过手才放心，他想了想，道：“罢了，小心些。”

　　说罢回了谢府。

　　李云翎背对谢景轩朝长安闹市走，谢景轩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无言。长安闹市不再热闹，只有闹，兵匪横行，三天大火烧了长安城中一半的建筑，一家人在废墟里呜咽偷生。

　　蛮人将年轻的女子从父母怀中往外拖，一边用不标准的汉语破口大骂：“滚！”一脚踹飞了佝偻着脊背的老爹，年轻女子尖声哭叫。谢景轩一把拉住李云翎：“慕容隶让人全城搜抓美人。”

　　李云翎急欲挣脱他，谢景轩的手却像摆脱不得的铁钳，死命的制住他。李云翎猛地回头瞪他，谢景轩竟然庆幸他不再如同死人那般面无表情。云翎厉声说：“朕命你放开。”

　　谢景轩猝然松手，云翎瞬间摆脱他朝年轻女子奔过去。

　　他拉住女人的另一只手，朝蛮兵道：“放手！”那三个蛮兵人高马大，瞧不起白斩鸡样的李云翎，更何况看他那一张伤痕遍布的脸极是倒胃口，其中一人掐他脖子，恶狠狠地说：“多管闲事！”

　　谢景轩怒喝：“做什么？”蛮兵一怔，看见了谢大将军，纷纷退开，李云翎被掐的脸色发紫，他扶住女子大口大口的喘气。谢景轩斜了云翎一眼，沉声对蛮兵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强抢民女，成何体统！”

　　蛮兵不说话，忿忿地憋住气。个头最高的那个说：“将军，这是我们太子的命令。”谢景轩凝眉：“你是太子亲兵？”他点点头：“还望将军通融。”

　　女子看情势不对，紧张地攥住云翎的袖口瑟瑟发抖，那一家人连连抹泪：“行行好，我们老两口就这一个女儿。”云翎默默地抱住女子，轻拍她后背以示安慰。

　　谢景轩道：“若我今日不让你们带她走呢？”

　　三个蛮兵犹豫了：“这……”

　　谢景轩面色一沉，拔剑上前，蛮兵素来善战，此刻很快意识到来者不善，拔刀和谢景轩缠斗起来。云翎眼看谢景轩渐渐处于劣势，心里焦急，又被怀中人缠住不能脱身上前。

　　刀光一闪，谢景轩右臂上出现一道血红的伤口。

　　蛮兵不敢打下去了，这毕竟是慕容肆亲封的大将军。

　　正当几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蛮兵头头背着一把长刀溜达过来，看见谢将军面色不虞，跑上去问：“这是怎么了？”

　　谢景轩认得此人是慕容肆手下心腹马奎，先发制人：“你手下的人胆敢伤大将军，该当何罪？”

　　三个蛮兵目瞪口呆，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自己凑上来的好不好？还有没有王法了？

　　但人伤都伤了，再辩解也无济于事，他们不占理。虽然说出去根本没人会信，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被三个小喽啰打见血了？

　　这能成年度新闻。

　　马奎心里自然明白，他在汉人堆里混久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将军的小伎俩。再结合这混乱的场景，默默地呸一声，心想这三人也傻，何故同大将军杠上，美人又不缺这一个。

　　指不定那人是将军看上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日后朝堂上好相见。

　　马奎赔笑道：“是我手下人没长眼睛，将军莫怪！既然人是将军要的，我们哪有不给之理。”说罢招手让三个目瞪口呆的壮汉赶紧回来，别丢人现眼。谢景轩负手而立，也不管自个儿手臂上的伤还在淌血。

　　马奎环视四周，将看热闹的人群遣散，视线投向面无表情的云翎，话却是对谢景轩说的：“将军，这位想必便是前朝皇帝，李云翎。”

　　直呼皇帝名讳，此乃大忌。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是废帝，也管不着别人怎么叫，他就算叫二狗子，云翎也不能将他如何，除了干瞪眼。

　　谢景轩轻轻蹙眉，平静道：“是，我看马大人公务缠身，谢某不便多扰，改日再拜访。”马奎为人精明，今日之事指不定他回去怎么给慕容氏添油加醋，何况他是慕容隶的心腹，谢景轩不想他与云翎多接触。

　　马奎板直腰杆，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笑道：“恭送将军。”

　　谢景轩看了眼云翎：“走。”

　　那女子依旧紧紧攥住云翎的衣袖，显是怕极了，抓住根救命稻草就不想松开。云翎想了想，扶起她：“跟着我。”女子的家人亦步亦趋跟上前。

　　马奎嘴角噙笑，目送他们离开。

　　扁素凡看见他们回来，看着谢景轩手臂的刀伤，忍不住说：“今儿撞邪了？一人一道伤？”

　　谢景轩无奈，将女子一家安置好，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呆坐一旁的云翎，“情非得已，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扁素凡瘪瘪嘴：“哦，所以你上赶着让人砍你一刀？”

　　“素凡，那是慕容隶的人，我不吃点亏，他们决计不会轻易放人。”谢景轩解释道，扁素凡使劲一掐他的胳臂，谢景轩吃痛，两道眉毛拧成八字。扁素凡拍拍他脑袋：“疼吧，年轻人，我劝你少给医生找麻烦。”

　　“不然，”扁素凡端起一盆血水往外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景轩心里苦，还不能说。

　　等人走干净只剩下一君一臣后，寂静得有点尴尬。云翎轻声说：“谢谢。”谢景轩起身到他身边坐下，一手按在他脑袋上，苦笑：“妄生，我们之间何必如此生疏。”

　　云翎没再说话，两人在一片静默里挨到吃晚饭。云翎救回来的女子名叫如翠，她爹娘痛哭流涕表示谢谢将军和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两位老人三跪九叩，拉都拉不起来。

　　谢景轩问他们将来有何打算，两位老人连连唉声叹气一番，如翠娘说：“我们想着离开这长安。”

　　当年天子脚下帝辇之都，历经太祖高宗善帝周后治下的盛世，万国来朝四方称臣。如今一朝倾塌，满目疮痍。繁花盛景转眼便是残垣断壁。

　　“这天子换来换去，谁在乎呢？”如翠爹摇头叹息，“苦的都是下面人。”

　　如翠娘狠狠瞪他一眼，捅他胳膊肘子，如翠爹还没发表完他的见解，满腔抱怨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如翠娘拢拢鬓发，歉疚似的望向李云翎：“不好意思啊。”

　　今日马奎那句这便是前朝皇帝，他们一家人可是实打实听见了。如翠说：“这有啥呢，日子总得过下去是不，管他谁做皇帝谁当百姓，咱们都是人，都得过日子，活下去总有希望是不。”

　　扁素凡放下烛台，眯起眼笑：“还是小姑娘想得透彻。”

　　那大概是在告诉云翎，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谢景轩本想看看云翎的反应，但又不敢明目张胆朝他甩眼神，瞧人家姑娘都比你争气。于是谢大将军佯作打量窗外，斜眼偷瞄云翎的神情，但那张脸实在有点惨，谢景轩默默扭头。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云翎依然是平静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谢景轩胸中那坨憋闷气又涌上来了，翻山倒海，铺天盖地。

　　他猝然起身，扁素凡惊讶道：“做什么？”谢景轩拂袖而去：“更衣。”扁素凡目送他离开，撅嘴念叨：“老头子脾气。”

　　谢景轩冷静完了回来，发现一干人还干坐着。如翠娘面露难色，如翠在低声同她耳语，如翠娘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谢景轩问：“怎么了？”如翠突然双膝一弯跪在谢景轩面前：“将军与公子救了如翠一家，我们无以为报。如翠想留在谢府，为公子和将军当牛做马。恳请将军与公子收留！”

　　说罢深深叩首。

　　谢景轩倒是无所谓，将军府不缺她一口粮。扁素凡问：“姑娘何故要留下，离开长安城这伤心地不好么？”如翠举头凝视谢景轩，神色恳切，是一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眼角带泪我见犹怜：“将军不愿意收留如翠么？”

　　谢景轩一哽，我没说不愿意啊。他摇摇头：“这也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无意干涉，你若真要留下，明日去找总管记个名字领了牌子便行。”如翠面露喜色：“多谢将军！那奴婢愿意常在公子身侧照顾他，公子出手相助，如翠莫敢忘大恩大德！”

　　小姑娘想照顾云翎？

　　扁素凡和谢景轩对视一眼。谢景轩将她扶起：“恐怕这得问妄生的意思。”如翠眨巴眼睛：“妄生？公子？”扁素凡笑眯眯地解释：“他的字。”

　　如翠望向云翎，极是诚恳：“公子……”此时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云翎漠然：“随你。”谢景轩替他说完：“日后你便跟着他，切记不可多生事端。”

　　云翎身份特殊，京城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的一言一语都恐防隔墙有耳。也罢，谢景轩心想，如翠看上去挺机灵，全当云翎身边多个人多个伴。

　　如翠兴奋地跳起身，小跑到云翎身边乐呵呵直笑：“公子日后若有吩咐，尽管使唤我便是。”说完偷偷觑一眼谢景轩，视线不期然与对方相撞，赶忙收回目光，羞红了双颊。

　　几人谈妥后纷纷回房睡觉，如翠跟着云翎回了柴房。

　　谢景轩对云翎的日常起居非得亲自操持才放心。扁素凡熬好药端进来：“如翠，来喂药。”小姑娘一蹦一跳凑过去，两只柔荑刚伸出来，药碗已落进谢大将军手中。如翠愣愣地收回手，有点尴尬，扁素凡道：“谢将军就是老妈子性格，老头子脾气，由他去吧。”

　　如翠咬唇，点点头。

　　两人枯坐在圆木桌边，百无聊赖看谢景轩喂药。云翎盘腿坐在板床上，床已铺了厚毯，较昨日软和得多。谢景轩端着药道：“吃药。”

　　云翎：“不。”

　　谢景轩：“自己来还是我喂你？”

　　云翎：“不。”

　　谢景轩：“好，我喂你。”

　　说罢闪电出手，啪啪几下，点了云翎穴位。前太子一动不动，瞪住谢景轩，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在说：“你敢。”谢景轩全当没瞅见，端着药，一勺一勺的喂。喂之前还要吹一吹，免得烫着云翎。

　　如翠抿唇，道：“将军对公子真是贴心。”扁素凡没觉察什么不对，依旧笑眯眯的：“谢大将军素来冷面无情，唯独对殿下这般。”如翠扭头直视他：“我听过谢将军大名，以前……先帝还在那时，谢将军领兵出战匈奴，七战七胜，堪称国之栋梁。”

　　扁素凡笑意微敛，怔了一怔，坦然道：“你想问的是，为何现下他做了慕容反贼的大将军？”如翠咬唇：“将军定有他的苦衷。”

　　扁素凡将视线从谢李两人身上收回来，低头把玩捣药杵。一室寂静，如翠倾身剪掉烛花。扁素凡蓦然道：“如翠，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知道的别知道。如翠眼眶微红，握剪子的手缓缓收紧。她深吸一口气：“扁大夫抬举如翠了。”

　　这厢谢景轩好歹是把药喂光了，虽然洒的比喝下去的多。谢景轩道：“手帕。”如翠麻利将刺了鸳鸯的锦帕递进他手里，谢景轩轻手轻脚擦拭净云翎唇边的药渍，继而沿着脖子往下擦。如翠觉得有些不忍直视，她想到扁素凡刚才那句话，便说：“如翠先退下了，诸位也早些休息。”

　　扁素凡挑眉：“去睡吧。”如翠后退几步到门边，打开门走了。

　　谢景轩背对扁素凡，面无表情道：“何必吓唬她，明秀确认他们一家不过是长安城内的普通人家。”

　　扁素凡笑而不语。谢景轩扶云翎躺下，就这么被对方瞪了一晚上，他忍不住轻戳云翎眼窝，好笑的说：“再瞪就要变死鱼眼了。”云翎把鼓得大大的双眼闭紧了。

　　扁素凡：“……”大哥你一面瘫脸讲冷笑话真的很可怕好吗？

　　“我很好奇殿下原本的模样。”扁素凡呷口茶幽声说：“据说先德懿皇后有倾国之貌。”云翎生母德懿皇后因病逝于天明六年，那会儿云翎才六岁。谢景轩解开身下人的穴道，云翎把眼睛张开了，默默扭头直勾勾盯着扁素凡。

　　谢景轩眼眸稍暗，似乎那段岁月不堪回首。良久之后，他才幽幽开口：“你不会想知道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