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毛丛这才知道，太子殿下打小以聪慧闻名，真不是白吹出来的，他看得太清楚。或许正是因为太明白，才不愿意置身其中，所以落了个闲云野鹤的美名？

　　毛丛为自己的想法惊到了，直到又听见云翎请他走人，毛丛咽口唾沫，踌躇半晌，就是不往大门走。云翎已到回廊坐下，毛丛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跟在云翎屁股后面，竟已入了内廷。

　　眼前是那颗大的离谱的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明黄树叶，不一会儿，果然下起雨，淅淅沥沥地拍打金叶，脆声滴答，一丛一丛的叶子摇晃，仿佛在小声哼着轻巧的词曲。

　　等到雨势变大，乌云滚滚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撕裂苍穹的闪光，雷鸣遮蔽了雨声，惊得豆大雨点仓皇向大地逃窜，叶子又一窝蜂向下耷拉了，让蜂拥而至的雨捏住了歌唱的咽喉，代之以沉闷的呜咽。

　　“毛大人怎么还不走？”云翎撩起眼皮，视线扫过他。毛丛徘徊道：“王兮仁并非善罢甘休之人，若他发现我没死，臣恐怕……府上不安全。”

　　“东宫就安全了？毛大人该晓得，这东宫护卫都是酒囊饭袋。”云翎谐谑道，毛丛一想也是，可转念间又想起昨晚救他的人，便道：“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云翎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毛丛抱拳道：“请殿下恩准，将昨晚救臣的侍卫借臣几日，待诸事了去，臣立刻将此人还与殿下！”

　　云翎：“……不借，滚。”

　　毛丛急了，这可是攸关性命的大事：“那臣只好在东宫住下！若来了贼人，恐怕会殃及殿下！”

　　“你，”云翎挑起眉梢，眼角余光向他撇去，语气冰冷，“威胁我？”

　　“臣对殿下还有用！臣也是为了殿下考虑！”毛丛激动道。云翎龇牙：“我说你，这么怕死？”毛丛抹一把额头的汗，低声恳求：“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臣不能死。”

　　“小猪……不是，毛大人，既然如此，你就在这东宫随便选块儿地，哪儿安逸你住哪儿，行了吧？”云翎摸着下巴，嘿嘿一笑：“若是让父皇看见了，希望你的借口能让他满意。”

　　是的，不久前李羡就命令过，不准任何外廷之人进入东宫，否则……死路一条。这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太可怕了，毛丛眼前是一个十分两难的抉择。

　　毛丛看看云翎一脸的若无其事，又想想云翎对李羡也不很畏惧，一屁股坐地上，像极了无赖：“臣住东宫就好。”云翎翻翻白眼：“随便你。”

　　两人并排坐着，一时只闻雨声淋漓。毛丛琢磨来琢磨去，他和太子殿下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殿下不会不保他吧？与其回自己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宰了，不如留在东宫，还可间接受到昨晚那大侠的保护。

　　那一身好功夫，啧啧，毛丛可是没见过几个人，能不碰到身体，便点了三个高手几处大穴的。必定是江湖中的高人，难怪殿下身处禁宫，置身虎狼间，还能安然无恙。

　　高人，高人啊！

　　“我说毛大人，你眼珠子转那么快想什么呢？”云翎见雨势渐息，从回廊下摸出一把小锄头，毛丛见他动静，以为他要摸什么大玩意儿，结果掏了一把锄头，嘴角抽搐答：“没什么，没什么。殿下这是？”

　　云翎脱了鞋子，光脚踏上院里的青石板，向墙边角落的花坛去了。毛丛好奇，便起身跟在他身后，眼见云翎一锄头劈进花坛的土里。

　　只听嘭咚巨响。

　　围住花坛的木栅栏光荣就义。

　　云翎：“……”

　　毛丛：“……”

　　云翎似乎不死心，又一锄头劈下去，连湿土带草根溅了两人一身，好像，毛丛默默地琢磨，殿下想挖的那摊杂草，依旧花枝招展，娇艳欲滴。

　　毛丛咽了口唾沫，原来殿下的日常生活这么丰富。云翎咬紧下唇，尴尬地立了一会儿，又回到回廊边，在廊下摸索，毛丛眼睁睁看着他摸出一柄榔锤，然后到木栅栏边，抬手又是一锤。

　　毛丛不忍心看，痛苦地移开了视线，想了想，还是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云翎直接锤翻了原本摇摇欲坠的黄木栅栏。

　　“以前都是秀蓉做的，不然就是慕容锦。”云翎扔了锄头，赌气般低喃：“我就不信了。”说罢又按住锤烂的木板，左手定型，右手扬起榔锤，狠狠往下一砸。

　　“唔……”

　　毛丛从指缝间打量他，云翎捂着自己的左手，疼得轻嘶。这叫什么，搬起铁锤砸了自己的手？毛丛惊呆了，想不到这位太子……这么，智障……

　　“殿下，您还是歇着吧，我来。”毛丛看不下去了，推开云翎，捡起木料上下翻修，完了又撸起袖子亲自扒掉一丛杂草，结束后回头一看，云翎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毛丛抹一把额头的汗，龇了龇牙：“殿下，拔草用手就行，您这儿的土质松软，不必用……那么大的锄头，这栅栏……其实不用，搁这儿还挺碍事儿。”

　　“哦……小猪……不是，毛大人，你再收拾收拾，帮我看看前些日子种下的花种，怎么到现在也没发芽？”云翎回到檐下，不知何时掏了本书慢悠悠看起来。

　　毛丛认命地扒拉花坛，帮太子看花儿，嘴里小声嘀咕：“什么鬼玩意儿？”不过，殿下是如何知晓他乳名叫小珠的？他一直嫌这名儿太女气，轻易不让旁人知道来着。

　　“奇了怪。”毛丛蹲下身，拨弄花花草草。云翎左手疼得厉害，他又不是那种经得住疼的人，一点小伤口便能疼得满地打滚，何况十成十砸下去的力气。

　　现在一看，真是肿了。

　　毛丛拍掉身上沾染的泥土，回头望去，正想说话，只见云翎含着手指，红着眼眶，娇滴滴地耸着肩膀，双眉轻拧，看起来疼得厉害。

　　这东宫竟然连个婢女也没有。毛丛震惊地想，他家少说也有上百丫鬟仆役，说起来在东宫一路上就没碰见过人，原来太子不仅是高人隐士，还是个活生生的穷比。

　　真可怕。毛丛叹口气，认命地上前，取来医药箱，对云翎说：“殿下，别含了，我给你包扎。”云翎固执地拒绝：“不用，这点小伤。”

　　“……”你疼得都快哭了好吗？毛丛蹦起额头青筋，沉着脸说：“对，小伤，再撒点药就没事儿了，不疼。”云翎忽然说：“没有人我也能过得很好。”

　　毛丛一愣：“啊？”

　　“我不需要你帮忙，不用包扎，你自己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云翎固执地说，毛丛不明所以，琢磨半天，猜不出云翎话里的意思，只好亲自动手将云翎的左手拉下来，抹了酒精和药粉，再用白布包扎。

　　云翎甩开他：“哼。”

　　毛丛收拾好绷带和药粉，这医药箱明显放在显眼的位置，装药粉的小瓷瓶也去了半瓶，看来殿下经常用到，毛丛嘀咕着，可殿下用这些做什么？他怎么会经常受伤？

　　毛丛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暮色四合，云翎进了内室，毛丛心想去哪儿睡比较安全，显然离殿下越近越好，不如再这回廊席地而眠？可这天儿，外面冷了些。

　　“喂。”

　　毛丛听见身后云翎叫他，他一回头，一大坨东西当头砸下，软绵绵的，触感舒适。原来是床单被套和枕头。云翎淡漠地扫他一眼，回了屋里，顺手拉上门，嘭地一声。

　　毛丛笑着摇摇头，想起了家中顽皮的小儿子，倔的跟头牛似的，他在回廊铺了床，就地睡下，一看身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火炉，正暖烘烘的燃烧着，忽然又觉得，殿下，太温柔了。

　　殊不知云翎在屋里纠结，伏趴在床上，一会儿看左手，一会儿看右手，忽然伸出左手：“左手是救。”又伸出右手：“右手不救。”然后嘴里振振有词，双手挨个拍打床单，最后按在床上的右手。

　　云翎啧一声：“好吧，都是天意，不救。小猪崽子，是命啊。”

　　门外小珠已经睡熟了。

　　倦意袭来，云翎打了个哈欠，钻进被窝里，若不算夜里因噩梦惊醒，也差不多睡到了大天亮。毛丛早起去上早朝，云翎一般不去，等太子醒来时，回廊下只剩收拾齐整的一套棉被。

　　早朝结束后，毛丛急匆匆地去了素月殿，向毛初宁交代前因后果。毛初宁正和邵邀月弈棋，见毛丛面容严肃，意识到有重要事，便对邵邀月说：“妹妹先回去吧。”

　　邵邀月福福身子，低声问：“可还要送糕点去东宫？”毛初宁蹙眉，轻挽广袖为毛丛斟茶：“你送的那些糕点，陛下吃了么？”邵邀月摇摇头：“这个妹妹便不知，只依姐姐吩咐送去，每每都由殿下身边唯一的婢女收下。”

　　毛初宁挥挥袖子：“去吧。”

　　邵邀月躬身退走。毛丛拿起茶喝了一口，问：“什么糕点？”毛初宁笑了笑：“哦，这个，我亲手做的点心，想送给殿下尝尝，又怕殿下怀疑，便托了邵婕妤送去。”

　　“哦，先不说这个，”毛丛摆手，“殿下要娶王韶颜，托你做媒。”

　　毛初宁意味深长地哦一声，轻轻点头，又为他斟满茶：“那哥哥慢慢说。”

　　毛丛将王相的意思娓娓道来，毛初宁听完后笑着说：“既然如此，妹妹却之不恭。”毛丛站起身：“有劳初宁。”

　　他斟酌片刻，又将自己遇险一事说给她，毛初宁急忙问道：“你受伤了？”毛丛摇头：“没有，殿下派人将为兄救下，我怕王兮仁不会善罢甘休，是故一直住在东宫。”

　　毛初宁扑哧一笑：“哥哥还真是胆大，忘了陛下的话了吗？谁敢进东宫，格杀勿论。”毛丛连连叹气：“可别说，我现下回个东宫还得偷偷摸摸的。”

　　“得了吧，殿下说的没错，您就是怕死。”

　　“可别，我还有用，我不能死。”毛丛一脸严肃，毛初宁轻抚眉头：“恩，哥哥，我这儿有一块熏香，你带回东宫，给殿下点上，有安神祛湿之效。殿下身子弱，让他好生休息。”

　　毛丛抖抖肩膀：“带熏香做什么？”毛初宁从牡丹檀木盒中取出一坨暗黄的软泥，用方帕包好递给毛丛，嘱咐他收拾好，笑着答：“臣妾一番好心，既然咱们与殿下同在一条船上，自然要多多关心帮扶。”

　　“殿下他自幼身体孱弱，我这熏香是陛下特意赏的，对殿下调理身子有好处。”毛初宁赶他走人：“哥哥，内廷不宜久留，你快走吧，记得给殿下点上。”

　　毛丛轻挑眉梢，把熏香塞进袖子里：“你可记得去做媒，我走了。”

　　“我下午便去，请殿下放心。”毛初宁含笑道。

　　毛丛一路偷鸡摸狗似的溜回东宫，云翎在书房里，听见门外动静，警惕道：“谁？”毛丛答：“是我，殿下。”云翎见他推门而入，皱眉问：“你蹑手蹑脚的做什么？”

　　毛丛一愣，站直了身子，无奈苦笑：“我怕让人看见。殿下，托初宁做媒一事，我已交代她了。”云翎扬扬眉梢，卷书的手向旁座一指：“坐，德妃答应了？”

　　“恩，殿下，初宁托邵婕妤为殿下送的点心，殿下可尝了么？我妹妹心灵手巧，厨艺极佳，她做的酥饼味道没得说。”毛丛没话找话道，心想既然要依仗殿下了，先拉拢关系再说。

　　云翎撇嘴：“我不喜欢吃甜的，那些酥饼都赠予了秀蓉。”

　　“殿下一口没尝？可惜。”毛丛一拍巴掌：“殿下，臣想起一件事儿。”云翎放下书：“别一惊一乍的，什么啊？”毛丛站起身，抱拳道：“家中还有账本，记录了王侍郎拨给臣的银钱，不知殿下是否需要。”

　　“怎么不早说？”云翎翻个白眼：“去拿来。”

　　“臣身边没个侍卫，这……”毛丛踟蹰着，就是不肯走。云翎彻底服了，摊开手：“我说毛大人，王侍郎就算要杀你，也不会光天化日下取你小命，你尽管去，他顶多晚上找人咔嚓你。”

　　毛丛一想家中妻儿老小还不知他身在何处，便说：“那臣尽快回来。”云翎点点头，毛丛起身要走，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毛丛汗毛倒竖，吓得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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