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他清楚王兮仁要杀谁，一次不成，再第二次。关键的两个人，罗光世已经被他藏了起来，还有一个，就是毛丛。

　　云翎随意撕下衣襟上一块布料，将脸蒙住，见四周无人，施展轻功飞上房梁，双脚轻点，飞也似的朝毛府奔去。

　　毛府离皇宫不远，云翎先前记下了他们家的位置，此刻在脑海中画一幅地图，飞檐走壁靠近了毛府。他不敢打草惊蛇，越近便越小心。

　　今日农历十五，月亮圆如玉盘，嫦娥在看着人间吗，云翎仰头看了一眼，月明星稀，月色如秋水，烟波袅袅，真美啊。云翎屏住呼吸，猫着腰贴近院墙。

　　只听院内打斗不止，砖瓦落地，发出清脆声响。云翎不敢怠慢，即刻翻墙进入毛府，贴着树丛，向内院奔去。

　　沿途全是倒下的侍卫，还有斑驳血迹。云翎恐怕毛丛有不测，加快步伐，中间随手放倒了几个护卫。

　　到一间院门前，听见几声狂躁的大喊：“来人！救命啊！快来人！”

　　是毛丛！

　　云翎破门而入，只见毛丛被三个黑衣人围在中间，仿佛围在虎狼中间的肥羊，抱着脑袋瑟缩在桌下，发着抖徒劳地大喊。

　　那三个黑衣人一见蒙面的云翎，二话不说拔刀砍了上去，云翎不得不感叹再晚一步，这毛丛就是个死人了。他拨出腰间暗器，与三人过招。

　　毛丛以为是护卫来救他，趁着四个人缠斗的间隙，弓腰想溜，云翎一道暗器砸中毛丛的膝弯，毛大人一只脚刚跨出门槛，扑通倒地。

　　云翎见解决了毛丛，便专心对付剩下这三人。教他暗器与剑术的师傅多年前也是行走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做他师傅时还心不甘情不愿，云翎为了学他皮毛，挨了不少收拾。

　　那师傅是百年来武林中难得的天才，一生再没有收过第二个徒弟，退隐后便把一套暗器送给了云翎，这三人也是肉眼可见的高手，可惜与他那师傅相比，差的太远。

　　云翎的暗器分别击中三人大穴，不待他们再冲上前，便纷纷倒地。云翎拍拍巴掌，觑视心有不甘的黑衣人，睥睨道：“雕虫小技。谁派来的？”

　　毛丛这会儿是急上头了，也没听出云翎声音，连忙附和：“对，谁派来的！”三个黑衣人对视几眼，其中一个眼神狠戾，对毛丛说：“等着吧，狗东西，你活不长了。”

　　说罢咬了舌下毒囊。云翎刚想制止，几人便已脸色青紫，闭上了眼睛。云翎想了想，上前搜那人的身，解了面纱，不认识，浑身上下啥也没有。

　　云翎返身回到毛丛面前，毛大人还趴着，连连讨饶：“侠士饶命！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在下家中金银珠宝美女侍妾，在下都可送与阁下，侠士想要什么？只要饶了在下，我一定做牛做马，报侠士恩德！”

　　全没了三天前耀武扬威嘲讽他没用的慷慨气，还以为是何等豪士，原来不过一贪生怕死的小人。

　　云翎腹诽，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弯了一条腿，蹲下身。毛丛忽然抱住他的小题，吓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上蹭，云翎嫌恶地睨他一眼，抬手将他劈晕，然后扛在肩上，飞奔回了东宫。

　　将毛丛安顿好后，云翎又在院外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冷，他怕冷，想了想还是回到屋里，东宫宫娥仆役不多，他自己动手烧了火炉，又熏热暖手炉，在烛火边静静坐到天蒙蒙亮。

　　倦意袭来，云翎强忍睡意，回头去看毛丛，还没醒，云翎低声念叨：“怕你跑了，小猪崽子，你先躺会儿吧，我去睡个觉。”

　　云翎点了他睡穴，在壁橱中翻出一套锦被，熄了火炉，用两套被子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兜头栽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云翎睡了一觉，已到下午，毛丛竟然还没醒。云翎啧啧两声，上前点开睡穴，一杯茶泼在他脸上，拍拍他的脸：“醒醒。”

　　毛丛挥舞手脚，大叫：“别杀我，别杀我！”呼地张开了眼，瞪得铜铃大，好生吓了云翎一跳。云翎抱臂坐在一旁：“醒了，毛大人？”

　　毛丛恢复心神，惊呼：“大侠呢？”

　　“这儿没有大虾，”云翎仰头翻个白眼，“你想吃我可以让膳房做，毛大人，你受惊过度，我派去的人想找你，却发现你受袭击，又晕倒在自家门前，顺手将你救了回来。”

　　“殿下，多……多谢殿下。”毛丛惊魂未定，抚着胸口起身，云翎斜他一眼：“毛大人，你知道谁想杀你吗？”

　　毛丛咬牙：“王兮仁。”

　　云翎轻轻颔首，从怀中摸出王栋的信和信物，递给他：“毛大人，看看吧。”毛丛双手接过，拆信便读，脸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黑，放下信，连连叹息，最后一撩衣衫下摆，在云翎面前跪下：“臣毛丛，愿受殿下差遣。”

　　“差遣还不至于，”云翎挥手，让他起身，“我这儿有个人想让你见见。”

　　毛丛亦步亦趋跟在云翎身后，转了七八道弯，深入东宫内院，又上一层阁楼，才见着云翎让他见的人。此人是一彪形壮汉，虬须乱髯，双臂壮硕有力，毛丛疑惑地问：“这是？”

　　云翎道：“介绍一下，这是扬州刺史罗光世。罗刺史，这位是黄门侍郎毛丛。”

　　罗光世一听这名字，立刻就火了，上前一把攥住毛丛的衣领，逼得这文官踉跄退了两步，又让罗光世一把扯回来，怒目道：“狗官！”

　　云翎摆手，挥开这两个人，劝道：“行了，行了，我要你们两人对质，那批军饷究竟去了哪儿。”

　　“毛侍郎，我亲耳听见父皇让你吩咐户部准备充足的银两，可到了前线却所剩无几，那笔钱财下落不明，你最好如实相告。”云翎严肃地看着他。

　　毛丛惧怕罗光世的蛮力，心知今日是别想全身而退了，扑通一声跪下，扣着脑袋告饶：“殿下恕罪！臣自知罪责难逃，但臣也是被逼无奈啊！都是王兮仁逼我的……哎！”

　　云翎轻声说：“你如实招来，恕你无罪。”

　　毛丛大着胆子仰头看他，云翎神色温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毛丛稍稍放下心，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沉声道：“陛下命臣交代户部王侍郎一事，当时只有殿下、陛下与臣知晓，可那日，贵妃便躲在屏风后，她将此事先传与王侍郎。”

　　“王兮仁便派人邀我前去，他……要臣将此事向军前使转述为，陛下派去的粮饷有限，让他们好自为之……”

　　“岂有此理！”罗光世狠狠一拳砸中室内的漆花承重柱，毛丛浑身一抖，畏惧道：“王兮仁威胁臣，若不答应他，便要我毛氏一族死无葬身之地，臣……实在怕啊！”

　　“然后呢？”云翎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问。

　　毛丛再看他一眼，发现云翎很冷静，大着胆子继续：“臣……便答应了。那笔钱财悉数让王家吞入囊中，豢养家中死士。”

　　“就是昨晚杀你的那批人？”云翎反问。

　　毛丛沉重地点点头。罗光世道：“我就不信，那笔钱你一点没拿？”毛丛一抖，赶紧说：“拿了，拿了，臣不敢隐瞒，是王侍郎硬要塞给臣。”

　　“多少？”云翎摸着下巴问，毛丛举起一根手指：“一……”云翎皱眉：“一千两？”毛丛摇摇头，罗光世怒发冲冠：“一万两白银？！好你个狗官！”

　　毛丛磕头，抖着嗓子，声音细如蚊蚋：“一万两……黄金。”

　　云翎：“……”

　　罗光世：“……”

　　“我今天便宰了你！祭我死难的兄弟！”罗光世忍无可忍，一脚踢飞了毛丛，跃身一拳狠狠揍向毛丛，云翎断喝：“住手！”

　　罗光世已骑在毛丛身上，左右开弓，云翎低念一声：“我去……”上前拦住罗光世，恼道：“够了，罗刺史，毛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别闹出人命，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

　　罗光世忿忿起身，不甘心地瞪着毛丛。毛丛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云翎安抚罗光世：“刺史，你先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云翎定会为你的兄弟报仇。”

　　罗光世上前一步：“可是……”

　　话音未落，云翎已带着毛丛下了楼。两人边走边说，毛丛心有余悸，叹道：“罗刺史好功夫。”云翎低笑一声：“是，揍疼你了就是好功夫。”

　　毛丛结巴了：“殿……殿下……”云翎摆手：“行了，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日后还望毛大人懂什么叫将功折罪。”

　　“臣全听殿下吩咐！”毛丛重重抱拳。云翎瞥他一眼，压低嗓子：“老师在信上说了吧，我要迎娶韶颜，便有劳毛大人请令妹为云翎做媒。”

　　“这倒是没问题，不过殿下，陛下会答应吗？”毛丛迟疑片刻，犹豫着问出口。

　　“他不答应便不答应，我决定的事，何时要他答应了？你管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别烦我就行。”云翎一提起李羡就来气，不屑地撇嘴。毛丛微怔，笑道：“殿下这会儿有骨气了。”

　　“哦，毛大人，你不晓得你昨晚让我……的人救回来时，哭得那叫一个惨。说起骨气，云翎自然是及不上毛大人的。”云翎面带微笑，眯着眼慢悠悠地说。

　　毛丛霎时满面通红，连连叹气掩饰尴尬，一边解释：“是臣多嘴！哎，臣在府中安排了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硬是让贼人闯了进来。”

　　云翎点点头：“昨晚那帮人，与在路上袭击罗光世的应当是一伙，皆是王家豢养的死士。这事儿连王相也不知道，看来那笔让王家兄妹和秦槐吞下的银子悉数拿去养了看门狗。”

　　“殿下，老师真这么狠心，要置自己一对儿女于死地？”毛丛不解，为人父，怎么下得了手。云翎顿住脚，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毛大人，若你身居王相的位置呢？”

　　“膝下子女祸国殃民，纵容他们，大夏迟早毁于一旦，老师虽能置身其外，可惜一世清明正直的晚节难保，何况老师当年与谢张二人并称为三大栋梁，这天下也是老师的心血啊。”

　　毛丛叹道：“国甚于家，老师忠心赤诚，实在令毛某佩服。”云翎勾勾唇角：“还不至于，老师自有谋略，他不是把王韶颜嫁给我了么？老师很清楚，以我这根本不纳妻妾的德性，韶颜以后必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王家风光依旧，老师还可得大义灭亲的好名声。”云翎望向远处，枫树叶子黄了，缓缓下落，风卷起檐角的摇铃，奏出一阵轻响，悠扬而漫长的拉至天际，而天际，飘来遮天蔽日的灰云。

　　“老师计较万全，云翎倒是要好好学的，否则张家谢家王家，如何张家与谢家几近灭族，而王氏一家独大呢？”云翎轻哼一声：“毛大人，过一会儿该是要下雨了，你也早些回府吧。”

　　毛丛这才知道，太子殿下打小以聪慧闻名，真不是白吹出来的，他看得太清楚。或许正是因为太明白，才不愿意置身其中，所以落了个闲云野鹤的美名？

　　毛丛为自己的想法惊到了，直到又听见云翎请他走人，毛丛咽口唾沫，踌躇半晌，就是不往大门走。云翎已到回廊坐下，毛丛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跟在云翎屁股后面，竟已入了内廷。

　　眼前是那颗大的离谱的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明黄树叶，不一会儿，果然下起雨，淅淅沥沥地拍打金叶，脆声滴答，一丛一丛的叶子摇晃，仿佛在小声哼着轻巧的词曲。

　　等到雨势变大，乌云滚滚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撕裂苍穹的闪光，雷鸣遮蔽了雨声，惊得豆大雨点仓皇向大地逃窜，叶子又一窝蜂向下耷拉了，让蜂拥而至的雨捏住了歌唱的咽喉，代之以沉闷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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