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慕容锦只好老僧坐定，坐了半个时辰，这期间他听见云翎低声轻叹，大约是坐下去，又立了起来，来回走几步，喝了口茶，细微的吞咽声。那是喉咙，漂亮的颈线，向上抚去，是一双温润的唇。

　　不薄不厚，上唇微翘，侧面看去那精致的凹凸引人遐想。而他盯着人看时，淡粉的上下唇并不闭合，露出洁白的两颗门牙，就有点傻呆呆的，让人无法发现他一肚子的坏水。

　　慕容锦忍不住，微微眯眼，眼中先透出一条光缝，然后是云翎委屈地咬紧的唇，两道眉轻轻捏拢，淡棕色的琥珀似的双瞳凝视着他。

　　慕容锦：“……”好险，差点扑上去。

　　“翎儿，我都说没事了，你莫要担心。”慕容锦伸出一只手，招他家小狗一样：“过来。”云翎拘谨地将双手背回身后，嗫嚅着问：“你生气吗？”

　　慕容锦只差鼻血喷涌而出，哪有心思生气，可惜小太子根本意识不到他此刻软萌得像求蹭求抱的毛茸茸小犬，慕容锦只觉心头一股热流，几乎要将他融化了，连带着冲洗掉那点桃色的心思，笑着哄他：“我生气做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办法，若没旁的人去救罗光世，我实在担心……”云翎耸了耸鼻子，轻轻呼气：“还好你没事。”

　　原来还是在责怪自己让他孤身涉险，去救罗光世吗？慕容锦忽然想到，他其实并未曾输给谢景轩，云翎对他，是极为关心的。

　　向来不肯与人交心，活在旁人的冷眼和恶毒的言辞中，缺少朋友，渴望正常的父亲的爱的小孩儿，长大了，当上太子，还是这么软弱。

　　云翎，何必在意棋子的生死。

　　我只想做你手中的一颗棋，慕容锦笑了，哪怕知晓云翎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哪怕一生来去自在逍遥，他在一只金丝雀身旁停下了，不愿离去。

　　“翎儿，我不生气，听到没，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慕容锦招手：“可以过来了？”云翎目光躲闪，半晌后，才磨蹭着到他身旁坐下，慕容锦一下抱住他，哄道：“还难过呢？”

　　“我好端端的，又没出事儿，你难过锦哥哥便心口疼，可别自责了，不然我更疼了怎么办？”慕容锦发誓他已经很多年不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但是云翎就吃这套。

　　他记得谢景轩哄骗云翎时就这样，云翎认为自己其实是没爹没娘没人疼的野孩子，谢景轩就会用那张别扭的冰山脸，严肃地欺骗云翎，并不是这样。

　　然后谢景轩就会说，长安城的老百姓有多么喜欢小殿下，只因为每逢年节他便会出宫，挨家挨户地问一声年节可好，生活可安。他总是心怀寒衣庶民，却要对任何试图更进一步的人拒之门外。

　　谢景轩的语气出奇的温柔，仿佛哄骗半岁大的孩子，慕容锦第一次见识此番场景，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汗毛倒竖地想，谢老妈子的名号果然不是白来的。

　　而云翎，都十四五六了，怎么还信这套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反正云翎是信了，慕容锦怀疑人生。

　　谢景轩这么哄云翎，百试百灵。慕容锦第一次这么哄云翎，也成功了。果然云翎就吃这套。慕容锦仿佛吃了一大口蜜，甜到了嗓子眼里。

　　心想，谢景轩哄诱云翎时，那张冰山脸下面，肯定已经乐开了褶子花。

　　云翎点点头，乖乖地答：“我不想再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如果真的很危险，那就拒绝。你帮我的忙，我已经感激不尽，若再害你出了闪失，我实在偿还不起。”

　　“你啊，你可曾为自己想过。翎儿，自私一点，我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我愿意为你做事，你心安理得接受便是。”慕容锦笑了笑，倨傲地抬起下巴：“若他日本公子不愿意了，你三跪九磕都没用。好好珍惜，知道不？”

　　“哦……”云翎嘟了嘟嘴，随口一问：“什么时候不愿意？”

　　慕容锦斜撇嘴角：“一声不响离开你的时候。”

　　“翎儿，你为何这般在意朋友？”慕容锦直觉有什么隐情，此刻便问出口，云翎一愣，回头看看他，低低地啊一声，小声说：“以前，害死过一位很好的朋友，他本来不必死，却是为了救我。”

　　慕容锦警觉：“谁？”

　　除了谢老妈子，还有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天明年间的事儿。”

　　“快说，赶紧说！”慕容锦作势要挠他胳肢窝，云翎笑着躲开：“很多年了，周归芳，你肯定不认识。”

　　云翎慢吞吞地讲完当时周后灭了周家的情形，慕容锦才明白，他的确很害怕有谁再为他而死，尤其是活生生的那么一个人，在他面前付出生命。

　　慕容锦心疼地搂紧了：“并非你的错，他就算当时不死，恐怕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他要是活着，恐怕已恨透了你。”

　　“我宁愿他活着。”云翎摇摇头：“可惜我连被他恨的机会都没有，我是被活着的人，被他们扔下了。”

　　慕容锦温柔地揉弄他的耳廓：“所以你要带着他们的份，更好地活着。”

　　云翎忽然仰起脸，愣愣地瞧着他，倏尔绽开一个美好的笑：“你说得对，锦哥哥。”

　　很久以前，慕容锦就这么想，每一个人，都应当先为自己而活。慕容锦轻柔地拍他手背，唇角笑意如春。

　　“所以我回来前，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又一猛子扎进了浴池？”慕容锦轻抬下巴，极为在意地问，云翎啊一声，缓声说：“没什么，去拜访了老师。”

　　“哪一个？齐太傅还是谁？”云翎老师那么多，他就认识一个齐太傅，毕竟时时见到。云翎摇头答：“非也，左相王栋。”慕容锦摩挲下巴：“找他有事？”

　　云翎面色忽然凝重，垂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才将王府情形娓娓道来，慕容锦一听登时坐不住了，按住云翎双肩，使劲摇晃：“不行，娶个屁，你这样子也能娶老婆？”

　　云翎满头黑线：“我怎样了？”

　　“就算你要娶她，你能带给她幸福吗？王韶颜若嫁给你，定然后悔终生！”慕容锦毫不顾忌地放肆道，云翎张了张嘴，未曾出口的话悄悄落回腹中。

　　慕容锦不敢想象，云翎真的会娶老婆？那将是她的结发妻子，是他最亲密的人。不行，至少慕容锦不准。他嚣张地命令道：“李云翎，你敢娶她我立刻将你扒光上了你！”

　　“……”云翎咬住下唇，心中有些不舒坦，至少他娶妻子这事，慕容锦管不了吧，再说不娶王韶颜，然后呢，迟早他也需要一位太子妃。

　　与其找些不认识的人，不如王韶颜这位自小便亲近些的大家闺秀，至于往后的事，也只能到时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云翎对以后倒是未怀悲观，只怕无法担起作为丈夫的责任罢了。

　　而慕容锦只是觉得荒谬，仿佛自己怀中的孩子一夕间要离他而去，这令他很惶恐。说不清为何，可云翎娶妻，本就是再为正常不过的事，理智告诉他，应让云翎自己做决定。

　　可惜慕容锦一时情急，口无遮拦：“你下面对着女人立不起来。”

　　“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慕容锦见他一直低着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慌乱地想，莫非是真的答应了？他骤然伸手按住云翎小腹，摸索着裙带，手心触上温热光滑的肌肤，仿佛要向云翎证明他所言非虚，鲁莽地摩擦着。

　　云翎先是惊住，反应过来的瞬间，手中掌势已顺风，作势欲劈，硬生生地又压了回去。他不容拒绝地推开慕容锦，离他三尺外，整理自己的衣带，愠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不娶王韶颜，谁救景轩？谁能对付王兮染和王兮仁？谁来那替那无辜死去的百姓报仇？”

　　“慕容锦，你别太放肆！”丢下一句话狠话便气冲冲地转身走了，慕容锦喊也没喊住，呆坐在床沿边，徒留手掌间细腻滑润之感，那淡淡的草木香萦绕鼻息，渐渐散去。

　　“是我太放肆了吗？”慕容锦嗤笑一声，低头凝视自己的手心，握了握，伸展开：“翎儿……”若是谢景轩，他会怎么做，再不舍得，也只能放他去完成自己的计划。

　　说到底，选择支持云翎、无论他做什么的人，不正是自己么？慕容锦怅然若失地仰头，这辈子都没这么纠结过。

　　云翎一阵风似的卷进了浴兰殿，缩在水下瑟瑟发抖，未到沐浴时候，水也是冷的，云翎长呼一口气，冷水祛尽心中忿忿，他甩甩脑袋，水花亮闪闪地溅落。

　　慕容锦的话声声入耳，如芒刺在背，他什么也没说错，他不过说出了事实。云翎不无自嘲地勾勾唇角，他有什么错呢，李云翎根本配不上王韶颜，他若真的娶了她，不过平白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

　　慕容锦烦躁，索性出了宫直奔长乐坊，钻进烟花之地，不问世事。云翎在银杏树下坐了三四天，慕容锦不知踪影，云翎因为其他事心烦意乱，没工夫在意他的下落。

　　熬到第四天，秀蓉温酒递给他，禀告道：“殿下，德妃请您去前去一叙。”云翎站起身，酒也没喝：“现在就去。”

　　德妃毛初宁的哥哥黄门侍郎毛丛也在。毛丛恭恭敬敬地行礼，毛初宁淡笑着候在一旁，云翎和毛初宁眼神交流一番，对方小幅度地摆摆手。

　　云翎笑了笑，转向毛丛道：“毛大人近来还忙吗？”毛丛拱手答：“倒是没有多的事，不见得如何繁忙。”两人又你来我往寒暄了半刻钟。

　　毛初宁主动打断两人的对话，温和道：“哥哥，殿下要助我们的，便与他多说些罢。”毛丛微微皱眉，脸上露出迟疑：“妹妹，我不知你的意思。”

　　“你送给德妃的蟠呤美酒，有毒，你知晓吗？”云翎插嘴道，毛丛愕然，似乎没想到他如何知道，回头望向德妃：“妹妹，这……”毛初宁肯定道：“殿下都知道了，这酒是王大人赠予哥哥，哥哥，王家绝不会放过我们。”

　　“你我都清楚，时至今日，”毛初宁轻捏衣袖边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毛丛脸色瞬间惨白，泛黄的皮肤变得青紫，哑然失笑：“都这样了，回不了头。”

　　“毛大人，何不悬崖勒马？”太子轻笑：“云翎不过想问问，为何王大人要送你这毒酒？”他站起身，逼视毛丛，沉着嗓子问：“你与王大人究竟有何纠葛，你根本不是为了请王侍郎引见名医，那日你匆匆离开王府，是与王兮仁生了不和？”

　　“毛大人，王兮仁，又为什么要杀你？”最后几乎一字一顿，毛丛扑通向后跌坐，菜青着脸，双手紧紧交握，捏出了青筋，室内只闻此起彼伏的呼吸，良久后，毛丛笑得勉强，颤抖着拱手：“我与王大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臣又如何知道他竟下此毒手。”

　　“先前云翎撞见毛大人那次，毛大人自王府中出来，又是为了何事？”云翎退后一步，瞥一眼毛初宁，德妃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

　　毛丛僵着身子，干瘪的嘴唇抿得死紧，半晌又呼出一口长气：“却是一些私事，登不得大雅之堂。”

　　“哥哥，”毛初宁柔声道，“您虽受业王右相，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您对他也十二分敬畏，可他那一双儿女，是要生生把人往死了逼。今日他可赠你毒酒，来日便能寻个由头在朝堂上参你一本，王家只手遮天，又有与王家关系密切的奸相秦槐从中作梗，到那时不只是您，就是我毛氏一族，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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