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老师何必自谦，您就是这朝堂的镇山石。”云翎低笑道，王栋忽然伸手拍拍云翎的脑袋：“东君，臣不做这镇山石，谁又做得来？东君年幼，周后托付江山于吾等，臣韬光养晦至今，只盼东君早日知理明事，看来现下也是时候了。”

　　朝野外的老百姓都唤云翎东君，意在亲切，云翎自己倒是不常听人这么叫自己。只晓得宫外言传，未见东君真绝色，休道柳圣不乱怀。他是不太喜欢拿皮囊说事，故此不甚在意。

　　“老师这一番韬光养晦，朝堂已变了天。”

　　王栋边捋胡子边笑：“东君有办法么？需知治理家国更是难上加难。”

　　“老师，王侍郎和贵妃是您仅有的儿女，可云翎向来以为斩草要除根，就算真的有办法，学生也不敢妄动。”云翎站起身，深深作揖，诚恳地请求：“老师，请您再为学生上一课，此番又该如何是好？”

　　王栋的神情黯然下去，世事洞察，他何尝不知晓，是自己教子教女无方，才落得今日这下场，自打一双儿女失了亲娘，他续弦后，那两孩子便日渐不听自己教导，还不如眼前的太子学生听话。

　　“东君啊，老师无法为你上这一课。”王栋这会儿比先前更像个老人，他摇摇头，慢慢地抿一口茶，叹道：“世事无常。”

　　云翎抬头：“老师！”

　　两人僵持间，气氛变得沉默，没一会儿，王栋突然说：“东君，还记得臣有个大儿子么，是兮仁与兮染的兄长。”

　　“恩，师兄自幼聪慧，对学生也照顾有加，只可惜……天妒英才。”云翎不知王栋为何突然提起死去多年的大儿子，记忆中他对景轩欣赏有佳，对自己倒不时冷眼相待。

　　王栋摇头：“东君小时候可不喜欢臣的长子，你我师生间，说些亲近话吧，何必瞒我。”

　　“他老说我是小屁孩儿，”云翎不好意思地说，“还说我就会黏着景轩。”

　　王栋想起沉稳知礼的长子，不由得露出笑，也是颇为想念，只是又想到他英年逝去，黯然不已：“吾儿总是口是心非，嘴上这么说，其实待东君也是好心的。”

　　“东君有一次夜宴跑出宫，急坏了宫中侍卫，周后大发雷霆，东君可还记得？那时东君才七岁，活蹦乱跳，像只皮猴儿，谁也抓不住，跑了好几条街，结果天突然下雨，东君躲在农家喂牲禽的草料棚中，淋了一身雨。”

　　“还是好心农人将东君抱回屋里。不过打你失踪后，你师兄啊，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吃不喝找了一整夜，终于从那农人家中将你接回宫里，不过东君醒来后还以为是景轩救得你，你师兄也不爱邀功，还损了你几句是不？”

　　“原来是这样。”云翎赧然：“是我莽撞了。”

　　“吾儿年龄大上东君一轮又多，好在是结了亲，给老头子留了个孙女作念想。”王栋徐徐道：“东君还记得臣的孙女儿么？”

　　“恩，闺名韶颜？”云翎不安地交握双手，直觉不太对劲，王栋吩咐仆人：“去把小姐叫来。”

　　云翎阻止道：“若小姐并未出嫁，云翎又在这儿，贸然见小姐，不好。”王栋哈哈笑着说：“我这孙女儿早就想见一面殿下，她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殿下更无需介怀。”

　　“她与殿下年纪相仿，性子活泼，你们也有许多年未见。”王栋挥挥手，仆役小跑着去叫人了，云翎无奈，只好重新坐下：“我记得她不常露面，性子贤淑。”

　　王韶颜小时候羞答答的，缩在家长身边不说话，脑后系着羊角辫，云翎拉她袖子，就轻轻拉了一下，王韶颜顿时嚎啕大哭，吓他一跳不说，还让他被周后好生教训了一顿。

　　云翎喝茶喝了一肚子水，王韶颜才姗姗来迟。女大十八变，王韶颜不再是小时候黑乎乎的胖丫头，一颦一笑，颇见大家闺秀的风姿，行动间似清风拂柳，曲线苗条，眉眼如画。

　　真是美人，云翎默默想，幸亏是王栋的孙女，李羡还不敢肖想。等她款款走近，兰香扑鼻，云翎局促不安地立起身，就是香水喷得有点多。

　　王韶颜咬紧下唇，视线不安地游移，先看看王栋，又偷偷扫过云翎，云翎被她瞧得也不敢动弹，生怕吓着了小姑娘，一想这么尴尬也不是办法，遂主动开口：“王……”

　　王韶颜几乎与他同时开口，羞红着脸，很努力地发出声音，细弱又坚定地喊了声：“云哥哥。”

　　云翎：“……”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回一声王妹妹……

　　“韶颜亭亭玉立，宛如画中仙。”云翎咽口唾沫，先夸一顿肯定没错。王韶颜捂面小声说：“云哥哥还是这么口无遮拦。”

　　云翎揉搓双手，看一眼王栋，老头子一口点心一口茶，一脸看好戏的神情。云翎捂住小腹：“我……我有点不舒服，要不改日再拜访。”

　　王栋高深莫测道：“事儿还没说完呢东君何必急着走。”云翎干笑两声：“老师说的是……”王栋又回头对王韶颜说：“你奶奶又叫我，你便替爷爷好生招待殿下。”

　　王韶颜咬住下唇，半晌没答话，直到王栋起身欲走，才小声说：“谢谢爷爷。”王栋长叹一声：“老啦老啦。”背着手离开别亭，顺便遣退了别亭四周侍候的人，只余王韶颜身后的小丫头。

　　云翎硬着头皮，挥挥袖子：“韶颜请坐。”王韶颜柔声笑道：“云哥哥也坐，韶颜与云哥哥已是多年未见，云哥哥怕早已忘了韶颜。”

　　云翎笑着答：“怎么会，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爱说话，让你叫景轩哥哥你也不肯，就只叫我一个人，还让我乐了许久。”

　　小时候谢景轩最招小姑娘喜欢，走哪儿都有一群迷妹，云翎穿着普通时，甚至被当成过谢景轩的脑残粉，而王韶颜不为谢景轩美色所动，出门只跟云翎，看也不看谢景轩，让他十分满意。

　　王韶颜羞赧，低声说：“韶颜从小只心许云哥哥，闹了不少笑话。”

　　大夏自建国以来，风气日渐开放，女子更是不拘礼节束缚，敢于大胆表白，让一帮酸儒好一阵吹鼻子瞪眼，直到周后登基，女子更是力求与男人平等待遇，像王韶颜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才是稀有品种。

　　云翎也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愣愣地说：“韶颜厚爱，云翎怎么配得上。”王韶颜回头对小丫鬟说：“取我的琴来。”

　　丫鬟回身去了。

　　王韶颜轻笑：“只要云哥哥不嫌弃云翎。云哥哥身为太子，是韶颜高攀才对。韶颜师从琴师蒋月，只是学艺浅薄，云哥哥可否指点韶颜？”

　　云翎道：“指点不敢当，韶颜的琴艺自然是上佳的。”

　　仆人抱琴过来，在王韶颜面前放好，王家小姐粲然一笑，回身坐下，提手抚琴，柔夷灵动，琴声渐起。一曲上邪，纤微处如鹅毛浮水，水波轻撩，郑重处似风卷残叶，叶弥尘嚣。

　　琴音缠绵，云翎呆坐着，听不出瑕疵，反而是太完美了，一曲罢，云翎拍拍巴掌：“不愧是韶颜，抚琴如奏天籁。”

　　王韶颜低首掩唇，轻笑着说：“云哥哥喜欢就好。”云翎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对付不来这般羞涩的，他喃喃道：“云翎还有事，不便多留，不如我们下次再聚？”

　　王韶颜失落地说：“云哥哥不愿和我多待一刻么？”这话太直接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云翎哑然失笑：“没有，许久未见，云翎怕冒犯了小姐。”

　　“云哥哥，幼时你曾许诺，长大后会娶我，可还记得？”说罢王韶颜自己也笑了：“云哥哥怕是不记得了，这么些年，韶颜时时刻刻念着你，不过你一概不知吧。”

　　“辜负佳人厚爱，是云翎的不是。”

　　王韶颜摇摇头：“本想与云哥哥叙旧，不过既然云哥哥无心逗留，韶颜也不好强词挽留。”

　　云翎心中升起一股歉疚，喃喃地说：“我小时候口无遮拦，你莫放在心上。”王韶颜抬眼，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抿唇轻笑：“若是假话，只要说得好听，我愿意放在心上。”

　　“我……先告辞。”云翎挠挠后脑勺，慌张道：“那，那我先走了。”

　　王韶颜轻轻颔首：“恩。”

　　云翎慌不择路出了别亭，还没出后院，便让家厮唤住了，云翎这才记起还是要向主人家道别，便硬着头皮去拜别王栋。

　　王栋在客厅里逗鸟，叽咕叽咕囫囵念鸟语，见云翎来了，上前笑着说：“东君认为我那孙女儿如何？”云翎赧然：“是个好姑娘，只怕是云翎配不上的。”

　　王栋脸稍黑：“殿下，你意在拒绝？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云翎老实答：“没有。”总不可能直接说他有□□接触恐惧症吧，尴尬，云翎脑仁疼。

　　“殿下啊，算老臣恳求您，张谢王，是我大夏开国以来世代功勋的元老世家，可如今谢家景轩远在北朔生死未卜，张家唯一的血脉是您，王家又出了两个不孝之子，只有我那孙女儿，性子温和，是老臣一直放心不下的。”王栋沉重地叹息。

　　“况且她明事理，聪慧有加，定能助得殿下。如今这幅局面，老臣不知要将我这孙女儿托付给谁。”王栋轻轻揩眼睛，额头的皱纹更深。

　　“为何是我呢？景轩不可以吗？”云翎愣道，王栋摇头：“可老臣的孙女儿自幼便心属殿下，老臣也奈何不得。”

　　“老师，您如此急于安置韶颜，可是有难言之隐？”他这一来，王栋便明里暗里要他娶王韶颜，说没有别的心思，他铁定不信。

　　“殿下，老臣老啦，我已不愿再插手朝堂中事，只想亲手将宝贝孙女儿托付给可靠之人，而殿下自然是不二人员，张谢王与皇家世代姻亲，哪怕是依循祖上礼制，韶颜也该做殿下的妻子。”

　　“而殿下正是结亲的年纪，正需要一位贤内助辅佐殿下左右，老臣以这一生清白立誓，韶颜绝不会背叛殿下。”王栋郑重地望着他，言辞恳切道。

　　要一位老人这么眼巴巴的求他，云翎实在过意不去，可娶王韶颜，他又实在怕辜负那么好的姑娘，这两难抉择，云翎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殿下还是不愿意？”王栋看出他的为难，云翎嗫嚅着可是，王栋哀叹：“殿下，实话实说吧，您先前托人问我可愿写一封信规劝毛丛，这信老臣已写好，但老臣心里也明白，这一次绝无回头可能，老臣是要置自己的一双儿女于死地，我一把年纪，只盼唯一善良的孙女儿一生可托她心意中人。”

　　“殿下若寻了媒人来，那封信就是老臣孙女儿的嫁妆！”王栋哽咽不已。

　　“我又何德何能……”云翎一个头两个大，王韶颜确是美人，要任何一位公子能得此佳人在怀，都会喜不自胜，可云翎实在怕他无法照顾她，他比谁都明白，给不了一个人幸福，勉强绑在一起，终究是一生的痛苦。

　　“殿下！”王栋伸手抓住他两只手臂，用浑身的力量吊住他，郑重又郑重地道：“您为何如此决绝！”

　　“老师，您有所不知！”云翎也急了，差点脱口而出，他浑身的感觉都叫嚣着集中在王栋抓着他的地方，火热的人的体温，让他难以忍受，除了逃跑想不出别的。

　　“我……我改日再来拜访！”云翎顾不上礼节周到地告辞，夺门而逃，一路逃回东宫，一头扎进浴池，手臂的绷带也没拆，整个人连脑袋也埋进了水里。

　　慕容锦好不容易将罗光世救回，这会儿一身是伤，顾不上寻医，在台阶前等了他许久，一见云翎刚想拉住他，结果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奔进洗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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