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慕容锦说不清为何突然生气，好像已许久没有生过气或是发怒，来到长安，心中最后一点做质子的郁闷不平便已在漫长的路途中消磨殆尽。

　　从想要替代谢景轩开始，到恨不得一步不离开云翎，眼前人在他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越来越要紧，可是云翎满心在乎的都是谢景轩。

　　谢景轩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自他认识云翎，他和谢景轩便形影不离，一天十二个时辰，谢景轩恨不得十三个时辰都陪着云翎。导致慕容锦一度以为谢景轩是云翎的童养媳。

　　虽然同样，云翎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谢景轩。

　　而在慕容锦记忆中，云翎一直很冷静，冷静得过了头，有时候更像个毫无感情地精美蜡像，只有做噩梦惊醒时，才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初见他其实没有那种这人不像个活生生的人的感觉，接触越久，才越觉得，汉人形容的他真是没错，他们说太子形容出尘，宛似谪仙，观其言行胜若天人。

　　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太子吧，就不像双脚踏在人间大地上的活人，冷生生的，大多时候旁人不愿靠近。只有那些心怀不轨的，肖想已久的，经不住美□□惑的，才恨不得“一亲芳泽”。

　　像现在这样着急和担心一个人，仿佛那天生气他视江南百姓人命如草芥，愤怒地告诉他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一样，他对谢景轩的关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急到不惜以身涉险，奔赴北朔。

　　“景轩被围困已久，再拖下去他必死无疑。”云翎红着眼眶喊道：“他若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不对。”云翎晕头转向，使了力气甩开慕容锦的桎梏，摸到书架后搬动机关，从暗格中拾起一把长剑，慕容锦不知这里竟然还藏了这么多兵器。

　　红缨枪、食月弓、方天戟、甚至不知名的形似银杏叶的暗器。乱七八糟塞了一堆，慕容锦惊呆了，眼看云翎将暗器装进皮质的小袋子里，搂起头发系成马尾，抓着匆忙收拾的包裹往外奔。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等慕容锦回过神，云翎一只脚已经踏出大殿门槛。

　　“李云翎，为什么？”慕容锦无奈地问，云翎微怔，仓皇地笑笑：“谢家为大夏付出太多，谢老将军两个子女，谢景挽已和亲西戎，景轩又在军队粮草都不足的情况下出征匈奴。”

　　“就算景轩明知父皇是忌惮他，刻意不给他军饷，还扣下一大半精锐的谢家军。”云翎长叹一声：“谢老将军蒙冤，被流放前，他来找我，只说了一句，留谢家血脉。”

　　“我可以死，景轩不能。”云翎道：“我答应过谢老将军。”

　　他想起月夜时溜出皇宫，跪在老将军衣冠冢前，当着清风明月，对逝去的为这王朝献出一生的老人发誓，云翎活一天，谢景轩活一天。

　　谢景轩会比所有人都活得长，他会结婚生子、儿孙满堂，有一天当他老得成了人们口中的耄耋老人，他或许还会记得云翎。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唯一的朋友，曾承诺过要护全性命的人，只要活着，便足够。

　　便足够他偿还誓言，尽管谢家的恩情已经还不清。

　　“他没事。”慕容锦无可奈何，笑了，上前拿下云翎手中的包裹，拍拍他的脑袋，心酸又无奈地扯开唇角：“怪你模仿得太好，那验信人也让你骗过去，吴峥虽然心有疑虑，但同意截断匈奴粮草。”

　　“翎儿，锦哥哥逗你玩呢。”慕容锦又心有余悸地夺走他的剑：“你这么小，使什么剑，当心划伤自己。”

　　“真的？”云翎反问，慕容锦不笑了，严肃地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吴峥要大夏向北朔出兵接应谢景轩以震慑匈奴，他不愿调动自己的军队，只安排人送了粮食衣物给谢将军。”

　　“吴峥竟然不趁此机会杀了他？”云翎讶异，慕容锦耸肩：“他敬佩谢景轩是条汉子，以三千人挡下三万匈奴，现在北朔那边将谢大将军传得神乎其神。谢景轩一战成名，吴峥佩服他，不愿意趁人之危。”

　　谢景轩转危为安，云翎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半晌，才回魂般，笑了：“倒出乎我意料，人心果然是最难算的。”

　　“是，你可吓坏我了。”慕容锦持了剑背在身后，生怕云翎看到又夺回去般，迅速地塞进暗格中，云翎愣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向来爱收集些兵器什么的。”

　　慕容锦笑了笑，不置一词，收集兵器，不见得吧，这剑柄把手磨得十分光滑，一看便知主人常持之练习。只是云翎体弱，慕容锦只以为他闲来无事便练练身体。

　　云翎没有多解释，吩咐宫女让御膳房准备晚膳给慕容锦接风洗尘。

　　谢景轩边啃乳香烤鸡腿边囫囵着说：“谢景轩暂时无性命之忧，不过你想救他，还得说服李羡出兵。”

　　云翎一手托腮，另一手食指轻敲楠木桌，思忖片刻道：“既然景轩那边时间余裕，如今只要对付朝堂上的主战派。”

　　“你有办法了么？”慕容锦扯了一条腿给他：“吃。”

　　云翎嫌弃道：“不要。”

　　慕容锦撇撇嘴，塞回自己嘴中，大快朵颐。云翎喝了口汤，说：“你得再替我办件事，锦哥哥。”慕容锦吃鸡的动作一顿，恼了：“又得离开你？”

　　“你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不能离开我？”云翎莫名其妙：“喂，装委屈没用！”

　　慕容锦嘟巴的嘴瘪下来，一脚踩在椅子边沿，手肘搭住膝盖，啃一口肉，满不在乎地自贬，“行行行，我慕容锦是小孩子，离不开你。”

　　“锦哥哥，我说真的，没开玩笑。”云翎双手托腮眨巴眼瞧瞅他：“帮个忙呗。”慕容锦简直受不了云翎这个语气，放下鸡腿，心痛又幸福地擦擦嘴：“好嘛，你说。”

　　云翎便将白日里去见王兮仁的事向他一说，慕容锦砸吧一嘴的油，转转眼珠子：“你觉得，王兮仁之所以笃定罗光世会死在半路上，在于他已想好办法除掉罗光世？”

　　“这次粮草事件，罗光世认为朝廷并未送粮，而王兮仁却信誓旦旦强调粮草已悉数配齐，王侍郎以为是罗光世将军饷私吞了。”云翎道：“两人说法无论谁对谁错，都需得当面对质，若罗光世回京，必然要让大理寺审问，寻出军饷下落。”

　　“如果罗光世死了，死无对证，到时再追查可就难上加难。”

　　慕容锦皱眉：“你认为是王兮仁动了手脚？”

　　“罗光世敢杀叛臣章钺，率领将士杀出重围，既能从倭人手下逃出生天，又怎么会让庐州军前使捉住？”云翎叹息：“十有八九是自领罪。”

　　慕容锦：“我懂了，你要我去救他。”

　　云翎点头：“事不宜迟，再晚一步，罗刺史性命堪忧。”

　　慕容锦轻挑眉梢，抱着胳膊，身子斜后一倚：“翎儿，我刚回来。”云翎神态自然，夹了一口凉拌黄瓜丝儿，边嚼边说：“这不是给你吃饱了么，我特意等你吃个够，吃好了我再吃。怎么，这待遇不错吧。”

　　慕容锦：“……”

　　“李云翎，王兮仁是不是碰你了？”慕容锦转而问，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来逼视他。云翎拿筷子的手一顿，那阵恶心感又沉渣泛起，下意识另一手按住让王兮仁碰过的地方，低声否认：“没有。”

　　慕容锦吊着嗓子长长地嗯一声：“真没有？”

　　“您能想点正经事儿么？”云翎搁下象牙筷，慕容锦轻声哼笑：“好啊，那我说点正经的。你过来。”

　　云翎蓦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干什么？”慕容锦一脸悠闲，甚至翘起二郎腿，哼哼道：“说点正经的。”

　　“我还有事，你若吃饱了，便让秀蓉唤人来收拾。”云翎站起来，转身欲走。慕容锦在他背后，压低了嗓子，很暧昧地呼吸：“李云翎，要我慕容锦堂堂南蛮王子为你风尘仆仆、鞍前马后，总得有些报酬，恩？”

　　“不过是南蛮质子，在我□□威仪下，能直呼本宫名讳，已是与你最大的恩赐。”云翎转身，两人视线交错，太子不卑不亢地说。

　　慕容锦勾起一边唇角，嗤笑道：“是，慕容锦自讨苦吃，为你一声锦哥哥护你敬你，说到底，在你心里，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落魄质子。”

　　云翎哑然，并没有这种想法，只以为慕容锦忽然又想不规矩的举动，而云翎不喜欢，装得严肃一点，就如同平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样子，慕容锦自然就没有兴趣。

　　可是慕容锦适才所言，是他真实想法？云翎猛地发觉，他是不把慕容锦当外人，要他帮忙吩咐得理所当然，换做是旁的人，定要先一番寒暄拉扯再拜请。

　　使唤得顺手过了头。

　　云翎撇过视线，尴尬道：“那，那锦公子好生休息，妄生还有事，失陪。”

　　说完匆匆消失在门后。

　　慕容锦原本嬉笑的眉目间染上一丝失落，早知道云翎是这样的人，一有不对劲立刻缩回壳里，想一些亲昵的举动，就非得装作开玩笑，还得扯上什么南蛮礼节。

　　扯多了自己都快信了。慕容锦弯了弯嘴角，想起半月前那个亲吻，恍惚着摸摸自己的半片唇，似乎余着当时的温热。

　　云翎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仿佛初春清晨的林子里，含润着昨夜下过的凉雨，有些寒，却莫名地包蕴一团生气，似乎能在这气息中嗅到不久后百花盛放的妍姿。

　　“未见东君真绝色，休道柳圣不乱怀。”慕容锦轻声呢喃，是他在外边听说的，慕容锦还问那人这话什么意思，原来是说东宫的太子。

　　别说圣人无色心，坐怀不乱，却是因为没见过禁宫中那只囚鸟。想来云翎俊美的名声该是传遍了长安，连通他体弱的坏毛病一起。

　　慕容锦拍拍屁股站起身，心道，得了吧，有这个空闲感慨诵诗，不如想想怎么把那位东君从他的蜗牛壳里挑出来。

　　“秀蓉。”

　　常侍奉的宫女施着礼进来：“锦公子。”

　　慕容锦道：“收拾了。”

　　秀蓉立刻叫了人进来，慕容锦沉着脸出门去找云翎。

　　果不其然，那位东君此刻正盘腿坐在门廊下，仰头望那株大得有点离谱的银杏树。

　　慕容锦嬉笑着上前：“我说翎儿，你怎么不问问锦哥哥怎么想的，跑这么快。”

　　云翎浑身一僵，梗着脖子扭头看他，闷闷地说：“是我疏忽了，云翎对锦公子实在苛刻，还望多见谅。”

　　慕容锦在他身旁坐下，如同平常那般想伸手揽他，却被云翎不动声色地躲开，慕容锦眉眼稍黯，却戏谑道：“若能得佳人在怀，怕是跑断了腿，忘了自己名姓，也是乐意的。”

　　“云翎并无龙阳之好，恐怕有负锦公子情意。”

　　拒绝得干脆，慕容锦嘴角抽搐，太直白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慕容锦随口说：“我也并非喜欢翎儿，只是愿意这么对你，不行？”

　　“上次的礼节可以免了。”云翎道：“云翎实在无福消受。”慕容锦既不是所谓的断袖之意，云翎反而放下了心，说话便无忌了。

　　“好，我答应你。”慕容锦无奈道：“过来，翎儿。”

　　云翎警惕再警惕地瞪他，半晌，才默默挪到慕容锦旁边，闷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跑来跑去的。”

　　“我不是说要帮你吗，怎么会半途而废。”慕容锦忽然抱起云翎，放在自己腿上，身子骨也不算轻，并不小，不是弱弱的少年似的坐在他怀里，而是炸了毛使劲瞪他，踢着腿说：“又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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