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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
然而眼前这个人，王不像王，囚不像囚。
你说他让蛮人封了侯爷，合该是欢天喜地，亦或哀伤涕零，可他既不是丢了东吴的孙皓亦非愁如春水的重光，他没有乐不思蜀昏聩无能，也没有怀念故国涂染哀思。
他更像……一个普通人，在芸芸众生间，经历那些折磨和劫难，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悉数平常，因为还没有死，于是只好活下去，仅仅是活下去。
什么壮志豪情，什么家国天下，对平凡的人们来说，不都是太过抽象而宏大的单调词藻吗？
秦疏恍惚地想到，或许这就是天意，要一个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的诸夏后裔，去担起一份也许显得太过沉重的责任。
为什么云翎，秦疏忽然有些厌恶他，又无法憎恨得起来，他心想，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平常，平凡得可怕。
尽管之后的事让秦疏对云翎有了改观，但这一刻，云翎恭敬怯懦地避让区区蛮兵的一幕，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着实令他久久难以释怀。
三人又回到茶馆，老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见到孙儿好端端的，差点落下泪来，扑上去抱住陶晓，连连向云翎道谢。
云翎和秦疏又回到茶桌前坐下，小二重新沏了壶热茶。
两人又闲坐了半天，才听到有用的消息。
在他对手边那桌客人一身蛮人兵服，或许是哪家蛮贵的护卫，粗声粗气地说：“太子要咱们出来寻画师，这怎么寻？”
另一人也满头雾水：“谁知道啊，可要是寻不着，咱们都得掉脑袋，太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太子寻画师到底为个啥？”
“嗨，为了那几个汉人呗。太子说了，要收集美人图，可这长安城的美人都在咱太子府里，再收集图不是瞎折腾么？太子要画师来把府里美人一一给画下来。”
“太子这还不是瞎折腾？活生生的人立那儿，还画下来做什么？”
“嘿嘿，玩腻了，送人呗。”蛮兵哈哈大笑：“你又不是没玩过那些美人，滋味妙着吧，太子亲自调教的，说是照汉人的法子来的。”
“太子想些啥，我们究竟不懂。”
“要不怎么人家是太子，你我是个走卒呢！”
云翎深深吸了口气，秦疏意识他要有所动作，立刻按住云翎手腕。
云翎想起齐太傅那封信，还有他身体日衰的消息，前几日扁素凡去替他看过病，只说思子成疾，不能再拖。
若慕容隶那疯子再把齐澜送给别人，这后果，云翎真是不敢想象。而慕容锦那边仍旧一筹莫展，慕容锦的人质问方至身份，方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态度暧昧难明。
方至恐怕是要和云翎比耐心，到底谁先暴露马脚。
老狐狸……云翎暗暗咬牙。
“放开。”云翎厉声道，秦疏手稍松，旋即按住：“不可鲁莽。”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常人，秦疏无奈地想。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云翎漠然反问，仿佛错觉，秦疏初次见识云翎浑身势气逼人，那是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气势，秦疏不由得想到，难道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什么温厚，平常，礼贤下士都是伪装。
这位殿下的本质，该是冷酷残忍的。
“放开。”云翎重复道，秦疏顶住那股威压，硬着头皮：“我需护殿下周全。”
“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你按疼我了。”云翎浑身的威压褪去，仿佛须臾，倏尔恢复温和的笑：“别担心。”
秦疏将信将疑，手上力气松懈，整个人颓唐了点。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云翎大声道：“兵爷在寻画师？”
秦疏：“……？？？”
秦疏一瞬间几乎下意识要按住云翎，捂了嘴将人拖走，但云翎已立在那帮蛮兵面前，带上几分怯懦又希冀的笑……奇怪，殿下动作这么快吗。
云翎谦恭道：“小人不才，自小习画，画技尚可，不知诸位大人可否给小人一个机会？”秦疏一声殿下冲到了喉咙口，硬生生压了下去，若在此地暴露，十个脑袋也不够抵罪。
“妄生！”秦疏阴沉着脸叫道，蛮兵一拍搁在手边的佩剑，瞧秦疏来势汹汹，顿时也凶神恶煞地瞪住他，云翎赶忙打圆场：“兵爷别，是我朋友，没见过大人不懂规矩。”
秦疏：“……”
蛮兵听他这么说，心里舒畅了点，目光狠狠一剜秦疏，才悠闲地打量云翎：“你会画画？”云翎答：“会，曾为前朝丞相小姐作画，军爷想看看么？”
三个蛮兵对视两眼，一人攫住云翎细瘦的腕子：“不用了！跟我们走！”另一个如释重负：“终于有个送上门的。”
“欸赶紧走吧，咱们也出来两个时辰了。”剩下一人催促道，另一个讥讽他：“先前要来喝茶的不也是你？刚刚怎么不见你急？现在急着回去邀功！”
被嘲笑的蛮兵嘿嘿一声，也不恼：“走吧走吧。”
云翎道：“兵爷，我与朋友道个别。”
那三人死死盯住他，一人勉为其难点头：“快点。”
云翎拉住秦疏，无视了对方目光中的质询，很淡定地说：“让扶倾莫担心，我自有办法，另外要锦哥哥那边动作快些，别着了监正的套儿。”
“我同你一起。”秦疏不容辩驳道，云翎轻撩眼皮：“不用，不准。”
不用是不需要的意思，而不准是命令，秦疏立在原地，云翎笑了笑，转身让三个蛮兵挟在中间走远了。
秦疏暗中跟着他，直到目送云翎进了护卫森严的皇宫。东宫在含元殿东侧，李羡住过那儿，云翎后来也住过，现在换了慕容隶，宫中装饰奢华不少。
与一年前的清寒如隔云泥，云翎低着头，由蛮人的丫鬟引进内室，四合的回廊中饰满奇花异草，香气扑鼻，云翎不喜这味道，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若是扁素凡在，大约能很轻易地察觉出香味中的催情功效，云翎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药性毒效免疫，只是不喜这香味，倒没有其他异常处。
秦疏垂头丧气要回将军府，有些懊恼自己没能阻止云翎，又不禁想，太子那副病弱的身子，怎么会使他感到一种无可抵抗的威压。
即使他是太子，尽管他懦弱又平常，但秦疏尊重他，可他这种连掌门也不多放在眼里的侠士，按理说不该多畏惧一只白斩鸡，在那一刻，秦疏却发自心底的，畏惧。
而云翎被蛮人带走的时候，秦疏以为平常的人竟然未曾害怕，未曾谦懦地避开，未曾像先时那般畏缩。
莫非又看错了？
巳时过后谢景轩才回来，左右不见云翎，秦疏抱剑上前说了今早的情形，谢景轩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扁素凡气得不再眯眼笑，顺手拨出医药箱中的银针，对着秦疏想往下扎，幸亏秦大侠躲得快，扁素凡丢了针，道：“你怎么不把他绑回来？”
谢景轩轻轻叹气：“殿下便是这性子，兴头一上来，不管不顾了。”秦疏愣了一会儿 ，低低地说：“我看殿下，不像是平常人。”
谢景轩：“……”
扁素凡：“……”
“李氏后人，诸夏后裔，殿下身份贵重，平常人？秦兄你别是傻了吧？”扁素凡冷笑着反问，秦疏怼了回去：“谁看重这些，他若不能复我汉业，纵是天王老子，在我秦疏眼里连根毛都算不上。”
“是是，你们江湖中人，不讲身份门第繁文缛节，但殿下安危事关重大，你就由他去了？”扁素凡一拍桌案，站起身，厉声道：“你身为鸾凤阁人，不保护主子，还放羊入虎口，不是你失职？”
“扁大夫，我敬你救死扶伤，但你这话未免武断！我本意阻止殿下，可殿下执意要去，秦某只能遵命。”秦疏耿直道。
谢景轩抬手：“够了！”
两个正在争吵的人目光刷刷打向他，谢景轩轻扶额头，这无奈的动作像极了云翎，谢将军面色凝重道：“他这么干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去找慕容锦，让他帮衬殿下。”
秦疏没说话，扁素凡叹了口气：“殿下这性子，容不得片刻商量的。”
秦疏不以为然：“我看殿下不是常人，殿下这样的人很有一身不容置喙的傲气，决定了便立刻去做，他果断，秦疏佩服。”
“天下也就你拿鲁莽当果断。”扁素凡斜他一眼，秦疏抱臂：“此言差矣，扁大夫，殿下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清楚慕容父子于他意味着什么，但殿下被蛮兵带走时却未曾惧怕。”
秦疏忍不住回想他目送云翎被蛮兵带入宫的情景，他镇定自若，真的像追名逐利的小画师般，脸上一直是略带谄媚但极得体的笑，看不出蛛丝马迹的恐惧，“只有成竹在胸之人才会无所畏惧。”
“殿下，比我们想象中的强大得多。”秦疏倨傲道：“他若是无法达到目的然后活着出东宫，这殿下，我秦疏也不要。”
云翎，应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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