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秦疏忍不住回想他目送云翎被蛮兵带入宫的情景，他镇定自若，真的像追名逐利的小画师般，脸上一直是略带谄媚但极得体的笑，看不出蛛丝马迹的恐惧，“只有成竹在胸之人才会无所畏惧。”

　　“殿下，比我们想象中的强大得多。”秦疏倨傲道：“他若是无法达到目的然后活着出东宫，这殿下，我秦疏也不要。”

　　云翎，应当如此。

　　“我是不是应该给你鼓鼓掌？”扁素凡一脸冷漠，谢景轩干脆两只手捂脸：“秦兄，说不定以后你会发现殿下他，真的是一时兴起而已。”

　　谢景轩当夜便通过密道去找了慕容锦，慕容锦尚有几分惊讶，谢景轩竟会主动找他，结果一听云翎行事鲁莽，登时整个人也不好了，完全顾不上和谢景轩拌两句嘴。

　　“方至怎样？”谢景轩问，慕容锦摇摇头，谢景轩思忖片刻，沉声道：“殿下不在，此番该如何行事？”

　　慕容锦扭头，烛火明灭，多年征战沙场的谢将军此刻褪去战场锻造出的威严与肃穆，眼底染上几分茫然，虽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慕容锦与他和云翎几乎一同长大，经历过两人的分别，算是与两人关系最好的人，此刻很轻易地察觉出谢景轩的无所适从。

　　慕容锦想起当年谢景轩离开长安，云翎溜出大明宫，立在城墙上，默然无言地目送他远去，消失在柳亭后，那时漫山遍野的桃林，谢景轩的身影便融化在桃林中。

　　云翎也是这样，无所适从的样子。

　　谢景轩不知道云翎一直注视他，慕容锦知道，所以很嫉妒，一直看谢景轩不爽。待谢景轩离去，他暗自窃喜，他似乎代替了谢景轩的位置，在云翎身旁。

　　离得近了，这才注意到以前始终未曾留意的东西，原来云翎那么孤独，晚上老是睡不着觉，从噩梦里惊醒，大喊一声扶倾，慕容锦就被他这神出鬼没的噩梦折腾得差点一起失眠。

　　谢景轩刚离开那会儿，云翎过得行尸走肉似的，摇来晃去，终日蜷着不说话，慕容锦最初是厌烦的，不过走了个伴读而已，就算是青梅竹马，这反应也未免太大了。

　　什么时候，对云翎的态度开始改变的，不知道，好像自从他从羡帝那儿回来，声嘶力竭地大叫别碰我的时候，那该是汉人的除夕吧，满城烟火，沸反盈天。

　　云翎浑身血迹，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回廊，爬起来，又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无数次，撞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恐惧得浑身发抖。

　　慕容锦不知晓他究竟跌了多少次，又第多少次爬起来，一瞬间，全部的不爽和郁愤烟消云散，烟花盛丽而炫目，在黑沉沉的天空下绽放，消弭，星火点亮一片不夜天。

　　慕容锦忽然想到，为什么他要嫌弃云翎舍不得谢景轩，还为他失落无眠呢，等他真正最接近谢景轩在云翎身旁的位置之后，蓦然察觉到，那是一个抓住了就不能放手的人。

　　他软弱孤独，最大的爱好是为宫女作画，无聊了就把东宫的藏书翻一遍，喜欢偷偷溜出皇宫，到母亲张昀柔祭日时就在养了十多年的长不大的仙人球旁边放一朵自己折的小花。

　　慕容锦不知晓张昀柔为何而死，只是觉得那颗仙人球长得有点傻，就像睡着时候的云翎，就算睡着了，也浑身是生人勿近的刺，扎的人心口疼。

　　每天中午起床吃顿饭就把自己关在后院里，任何人都不让靠近，慕容锦没有兴趣打听他的隐私，所以也不多在意，只晓得他呆了一个下午，出来时汗水淋漓。

　　慕容锦随口问他在做什么，云翎答洗冷水澡。导致慕容锦一度以为他有毛病，毕竟太子出了名的体弱。虽然也见过云翎把熬好的药偷偷倒进花草中。

　　过一段时间，那片花草全死了。慕容锦才惊觉，云翎不仅孤独，他活在这样的皇宫里，几乎所有人都想他死，他们都认为他不该活着。

　　慕容锦终于看不下去这种连东宫门口侍卫都能欺负他的情况，实际上，他们对慕容锦可比对云翎尊敬上许多倍，这真是太子的待遇么。

　　于是某一天，他揍了向来看不爽的某宠妃的心腹，这心腹大约受了指使，时不时来东宫顺东西，稍有点值钱的，便顺了走，有几次明目张胆，当着云翎的面揣进兜里。

　　渐渐地也有其他的宫女太监来小偷小摸，云翎对这种情况视若无睹，慕容锦见他无心搭理，自己也懒得管。那心腹终于欺负到云翎头上来，砸了云翎一向珍而重之的仙人球。

　　云翎回来时，那颗可怜的碎成了几大瓣的仙人球正孤零零地躺在乱土堆上，云翎发神经似的，在仙人球的尸体边呆坐了一下午加一个晚上，一口饭也没吃，水都不喝。

　　第二天一大早，慕容锦从床上打着哈欠爬起来，一看对面帷幔里，没人，立刻跑到后院，云翎怀里抱着那颗碎了几块又被他固执地拼好的仙人球，斜倚花坛睡着了。

　　露水浸湿了额发，两手全是刺扎的伤，衣服上有些血迹，他把那颗傻得令慕容锦怀疑人生的仙人球紧紧圈在怀里，隔着衣料擦伤了心口，嘴里梦呓似的喃喃，“娘……”

　　好像从来没有听他叫过娘，无论是噩梦里，还是清醒着，他从来不提及，他有过母亲。

　　慕容锦脸上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转身当着宠妃的面揪出心腹，打了个半死不活，后来心腹似乎是救不了，死了。

　　自那之后，也再没有人敢来东宫偷东西，他们说，太子可不得了啦，谢侍卫那条狗走了，又养了一条新的狗，厉害着呢，慕容质子都能让太子收服去。

　　嚼舌根的人总不嫌事大，还爱追问到底，似乎不揪出个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就对不起他们这么辛苦的传东宫的八卦。

　　于是他们又说：“太子那张脸一顶一的好，不仅能诱惑女人，就连男人看了也把持不住，以前谢侍卫留在太子身边，为什么，谁知道呢，现在慕容锦对太子死心塌地，怕也是着了同样的道儿。”

　　来来去去，归结起来，无非四个字，以身侍下。他们可不在意这些会不会被太子老爹皇帝知道，事实上，李羡听了后还哈哈大笑，拍着巴掌说：“太子身段是好，好的很呐。”

　　这位老爹的过分之处，似乎完全不下于他们。虽然李羡听了后，这样的消息再也未曾流传过。

　　说云翎软弱，也正在于此，谣言是非传得最过分时，东宫每天都是客人，相当热闹，每次都是求见云翎，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内室。

　　那段时间，慕容锦每晚上床前都累得像条狗。

　　没办法，云翎根本不会抵抗，慕容锦知晓他害怕，怕别人触碰怕到一有人碰他，立刻神游天外，□□任由凡间的有心士拉来扯去。

　　最荒唐的是，当他们被慕容锦轰走之后，还会恬不知耻地跑来找慕容锦，嘴里□□阵阵地：“床笫之事自然人多些，别有一番滋味，就是不知锦公子介意不。”慕容锦报之以微笑，然后提起来人衣领，扔进了池塘。

　　据说云翎在里面偷偷养了那种能食人的小鱼。

　　你说这太子活得多窝囊。

　　不当也罢，可云翎既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都过得这么难以言喻，慕容锦不敢相信，他若身在寻常点的人家呢。

　　不说他身子弱，稍有不慎便害个病啥的，单是那张够得上称为祸国殃民的脸，这一生都不得安宁。

　　慕容锦开始没日没夜的守着他，云翎做噩梦的时候，眼珠转的飞快，额头冒汗，两只手使劲拍打床沿，嘴里嘀咕鸟语，慕容锦就立刻唤醒他。

　　云翎半梦半醒间会问：“是扶倾吗？”

　　慕容锦就暧昧不清地答：“是锦哥哥。”云翎睡觉的时候不清醒，初几天还会意识到是锦不是景，久而久之是：“景哥哥。”

　　后来干脆喃一声：“锦哥哥。”抱着慕容锦递过来的有力的手臂睡着了。

　　“一年。”慕容锦突然说，谢景轩收回目光：“恩？”慕容锦斜勾唇角，凤眸微眯：“想起了以前的事。”

　　谢景轩沉默地注视他，慕容锦揽住他的肩膀，脸凑近了谢景轩的，两双眼睛紧紧攫住彼此，仿佛多年前，谢景轩看不爽慕容锦吊儿郎当风流成性，慕容锦看不惯谢景轩少年老成严肃过头。

　　慕容锦一手下了狠劲，捏着谢景轩的肩头，连笑意也压低了，沉重地带着暗香的呼吸喷到谢将军脸上，他很清楚他与谢景轩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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