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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说废帝还活着吗?”
“蛮人凶得狠,难说,反正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这小太子登基才半个月,能咋办?还不是阶下囚。”
他旁桌的人大声说:“就是,李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死了轻便,一了百了,留下我们这些老百姓,又是配白绫又是献钱财,这日子都不知道咋过。”
“唉,我家里的米只够吃个月余,一家老小还盼着我找事做,做啥呀,没得做,满大街蛮兵,身上揣个铜板都能被抢去!”
“说北边狄人也要打过来了,真的?”
“谁知道啊?”被问的人憔悴着长叹:“世事艰难。”
“西戎北狄东倭,都不是啥好东西,俺伯说呐,以前,咱们天明帝还在那会儿,那叫一个四方来朝,蛮人见到咱们都得叫声爷爷。西戎想把公主嫁给咱们,咱还瞧不上!这才多少年……”
“呸,西戎占了茂州一带,我婶子一家从那儿逃难来,说西戎的人进城就抢,他家小姑子让戎人抢了去,第二天在乱坟岗里找着的,啥也没穿,浑身是血!你说吓人不!”
“可别打到长安!”
“蛮人戎人有啥区别?都不是好东西,他们狗咬狗,我们跟着惹了一身骚。”
“这长安城怕也守不了多久!”
“要是……”健壮如熊的汉子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说:“要是废帝还活着呢?”围着他的人都给问住了,面面相觑,嘴里嗫嚅着,脸色变得难看,低沉又失落。
“活着又怎样?谢家都投降了,我们的大夏,早就没啦。”
“可我兄弟说废帝现在就在将军府!”汉子不甘道,他对面细瘦的竹竿似的男人张大双眼,略有些惊异:“可是真的?”
汉子点头:“我兄弟认识个人,在将军府厨房做活,听主厨说,殿下口味重,爱吃辣,所以常做些辣食。”
“废帝真活着?”人群变得激动,眼底透出些许希望,竹竿男人身旁是个吊梢眼的中年人,冷冷地嘲笑:“尽做些白日梦!废帝那身体,撑得住多久?你们又不是晓不得!”
“活着,俺们也有个想望!”面容憨厚的男人打断他,健壮的汉子又道:“殿下要是哪天起兵,我第一个去投奔他!”
“嘘!”他身边的人迅速捂住他的嘴,责怪道:“小声些,你想让蛮人活烹哩?”汉子皱起眉头:“难受啊,咱们汉人的土地七零八落,在自家地盘任人欺侮,我难受啊!”
他们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失望,文质彬彬的男人凄然地说:“废帝叫云翎吧。”
“是,云翎……咱们仅剩的殿下啦。”
周遭有片刻的寂静。
趁这安静的空隙,秦疏回头查看云翎的状况,云翎不安地摸摸鼻子,又勾了勾唇角:“有负厚望。”秦疏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连他也说不上是否算安慰:“活着就有希望。”
云翎点点头,没说话。
周围的人又开始聊井里挖出个怪物的事儿,秦疏无心再听下去。
这时他们身后来了一老一少,风尘仆仆的样子。老汉放下背篓箱,从怀中抓了个小玩意儿递给孙儿,那小孩儿七八岁光景,嚷嚷着要吃糖。
老汉抱起小孙子,拿胡子蹭他灰扑扑的小脸,小孩儿委屈得皱巴着脸,瘪嘴道:“爷爷,爹爹和娘呢?为什么还不来找我们呀?”
老汉笑意淡了些,还是紧紧抱住他:“爹爹去保家卫国啦,娘陪着爹爹去了,再过半个月就来找咱们。”
似乎抱不动了,老汉放下小孙子,摸摸他的脑袋:“渴不渴?”小孩儿点点头,好奇地打量四周,撅着嘴说:“爷爷,长安还会打仗吗?会死人吗?”
战争和死亡,这两个恐怖的字眼从稚嫩的孩童嘴里冒出来,让秦疏有些不寒而栗,灾难总是在无意识间刻入单纯的记忆中。云翎低下头,双手捧着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孩儿手里揪着茅草织得蟋蟀,咽下一口茶水,老汉让他在身旁坐下,小孩儿不喜静,跑来跑去绕茶馆转了两圈,欢呼道:“都是活的人,真的!”
老汉苦笑,朝他招手:“来坐下,可别乱跑。”小孩儿跑得欢脱了,正撞中云翎后背,秦疏眼疾手快拉住他领口,小孩儿忽然摸到云翎面前站定。
小小的两只手轻按云翎大腿,脆生生地问:“哥哥,你怎么了?”
秦疏试图拉开小孩儿的手一顿,从老汉说保家卫国开始,云翎便始终低下头,双手死死攥住杯子,秦疏摸不透他的情绪,小孩儿一问,他才发现云翎没有抬过头。
云翎一手轻蹭眼睛,拂开额前的碎发,对上小孩关心而疑惑的脸:“我没事呀,你想吃糖葫芦么?”
“你有糖吗?”小孩儿瞪大两只眼睛,铜铃似的,能发光般瞅他:“我叫陶晓,哥哥你呢?”云翎摸摸他的侧颊:“妄生。走吧,我带你买糖葫芦。”
陶晓恩恩点头,蹭蹭地窜回老汉身边:“爷爷,我能和哥哥买糖葫芦去吗?”老汉迟疑:“这……”
云翎说:“半刻钟就好。”老汉担心云翎是居心叵测之人,怀疑着上下打量他,云翎道:“请放心。”秦疏从怀里摸出谢府的令牌,避开众人视线,塞进老汉手心。
老汉登时大惊,云翎拍拍他的肩膀:“老人家稍等片刻。”云翎拉上陶晓的手,秦疏跟在两人身后,三人去买糖葫芦了,留下老汉将令牌捂在掌间,担心不已。
秦疏一言不发跟在他俩身后,陶晓本是欢天喜地地牵住云翎的手,转过一条街老汉看不见后,笑意褪去了,仿佛无邪的笑容方是昙花一现的,云翎摇摇他的手:“不开心?”
陶晓抬眼,云翎这才注意到他眼角一闪而逝的泪痕,小孩儿竟也愁容满面:“我没事。”云翎将糖葫芦串递到他手上,卖糖葫芦的老伯继续吆喝着沿街叫卖。
蛮兵在街上贴告示,云翎顺眼一看,太子慕容隶招纳画师。蛮兵喝道:“滚开!”云翎默默地退后一步,秦疏扫一眼那两蛮人,藏在袖中的拳头微微握紧。
但云翎的后退让他更不舒服,低眉顺眼的样子,怕得很似的。秦疏移开视线,不去看他。陶晓惧怕蛮人,扑进云翎怀中,瑟瑟发抖。
想哭又哭不出来,小猫似的呜咽。蛮人不耐,喝骂他:“要哭滚回娘胎哭!”云翎躬身说:“抱歉,我弟弟不懂事。”搂着陶晓将他带到街道另一边。
蛮兵走了。
云翎蹲下身和陶晓对视,将他两只肩膀按住,安慰他:“别怕,他们走了。”陶晓哇一声嚎啕大哭,云翎想到他先前还是稚嫩的笑脸,这会儿却是一直垂头丧气的。
“这些人,杀了好多人,我奶奶、小伯、阿姑,都死了,村里人也死了,是他们杀的!”陶晓断断续续地哭诉,云翎低声说:“对不起。”
陶晓捧着糖葫芦,却毫不兴奋,皱着脸喃喃:“我晓得爹爹和娘都死了,所以这么久都不回来,上次有个人把爹爹一直带在身上的铜锁送回来了,爹爹和娘都……”
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云翎愣住了:“那你问爷爷,爹和娘何时回是……”陶晓抹了把泪,蹭到云翎衣裳上,难受地说:“因为爷爷每次都说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爷爷不会骗我,哥哥,死了的人还会回来吗?”陶晓忽然带上些希望,仰头看他,云翎艰难地露出一个轻松的笑:“会,会的。”
“我不敢在爷爷面前哭,怕他也难过,我家里人都不在了,只有爷爷了。”陶晓抽回手,抱着糖葫芦,抽着鼻子小声说:“谢谢哥哥的糖葫芦!”
云翎拉上他:“走吧,回去了,别让爷爷久等。”
秦疏清楚地听见了小孩儿的话,思绪回到下山那段日子,冬风凛冽,中原大地哀鸿遍野,没有一处没有死人,一寸山河一寸血,而李家,本该担负这一切的人,甘当阶下囚。
云翎的背影怎么变得扎眼,秦疏不忍,却依然注视着他,还有他身后的那些苦难的人,他们江湖中人,说是来去逍遥,却终究逃不脱天下二字。
或许正应了古话,天下兴衰祸福,匹夫何辞。是故一收到召令,即刻启程,想象中要兴天下的王该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豪言壮语谈不上,但那点气魄总该不免。
然而眼前这个人,王不像王,囚不像囚。
你说他让蛮人封了侯爷,合该是欢天喜地,亦或哀伤涕零,可他既不是丢了东吴的孙皓亦非愁如春水的重光,他没有乐不思蜀昏聩无能,也没有怀念故国涂染哀思。
他更像……一个普通人,在芸芸众生间,经历那些折磨和劫难,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悉数平常,因为还没有死,于是只好活下去,仅仅是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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