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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云翎愣住了，尽管早慧，他却始终不明白，他的皇祖母在想什么，她的希望和期冀，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明白。云翎呆呆地顺着天明帝的视线望去。
是帝位，是金黄得刺眼的位子，横亘在大殿最前方，横亘在古来帝王臣子的噩梦和欢喜里，像诱惑的恶魔，从地狱中爬上来，披金戴银，伪装得华丽又高贵。
云翎颤抖着后退半步，周后忽然提高了声音，声嘶力竭地质问：“你不做皇帝，你还想要什么！”
那会儿，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她尖锐的厉喝，来来回回地在耳边盘旋。
你还想要什么——
“我……”云翎怕了，哆嗦道：“我不敢……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
“江山？”
云翎摇头。
“权势？”
云翎摇头。
“金钱”
云翎痛哭流涕，反而比先前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更似个十岁大的孩子，他从地上爬起来，钻进周后怀里，使劲地抱住因愤怒而胸腔剧烈起伏的女帝：“皇祖母，做皇帝明明那么累，你那么累，为何一定要让翎儿像您一样！”
“我只想自由地活着。”云翎哑声哭泣。
我累吗，仿佛当头一盆浇下的冷水，浑身湿了个透，连心也浇得冰凉了。她为了云翎能顺利继位，不惜软禁太子，铲除周家，她为了这片江山后继有人，连至亲都能送上死刑台。
周严，那是她打小相依为命的亲哥哥，周家两兄弟，是她亲侄儿，她还想着，若周归芳不参与其中，她便让这可怜的侄儿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只是想不到周严竟然利用周归芳，不然她何至于……下此狠手。
“混账东西！”周后一把推开他，当头便是打歪了脸的一耳光，清脆响，云翎愣在那儿，侧颊红透，他小声抽泣，周后捂住半张脸：“你为何如此软弱？”
云翎从小就像她，周梓清十分确定，他不信天命，他聪慧过人，他有坚定的信念去执行他既定的事，甚至那份执拗固执也像她。
只是他，太软弱了，软弱的好孩子。
“皇帝，怎么能是个好孩子。”周梓清嗟然长叹，云翎重新跪下，依然道：“自由地活着，对翎儿而言，足够了。”
拥有就是枷锁，云翎深深俯首，真正的自由，大约是一无所有吧。
周梓清昂首，哈哈大笑，云翎埋头，轻咧唇角。
从此后，周后再也未曾逼过云翎，反而要张潜竹他们去帮助李羡发动昭德政变，周梓清顺理成章退位，江山回到李家人手中。
李羡以为是他凭李氏后裔的身份获得朝臣支持，顺利的推翻天明帝，却不知道周后计划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李羡更重视李家人的身份，进而重视云翎。
也许等到某一天，云翎愿意做皇帝了，也不一定不是吗。
她的血亲，大夏的后人，总有一天会明白，自由，根本建立在拥有一切的基础上。
只有做皇帝，他才能自由。
而这些纠葛缠绕，云翎大约要许久后，待他得知一切真相后，才明白得了，周后的付出和她的悔恨。
云翎仰头，眼眶的酸涩重新流回心脏里，精雕细刻的房梁纵横交错，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抬头望天，天那么大，而天意只有残忍和沉重的注定。
无数次，他想要仰头看一眼蓝天，是否一如当年盛世时那般蔚蓝，却终究耷拉脑袋，苦笑摇头。
“你说人活着，”云翎梦呓似的发问，“是为了什么呢？”
谢景轩心跳骤然加剧，云翎的语气仿佛蕴藏了无尽的虚无，似乎早已看透，又好像懵懂稚子，孱弱一般提问，怯懦又瑟缩在某个角落，那个孩子。
谢景轩始终记得，小云翎怀抱一身伤痕，躲在墙角一隅或是假山后，他不会落下眼泪，也不会说疼，记忆里全没有云翎像孩子般撒娇的模样，只有夜深人静，他才整个包裹进织金锦被，向他唯一的挚友传去丁点朦胧话语：“别走。”
“为了活着而活着，仅此而已。”谢景轩忽然抬手，按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他麦色的手腕和粗青的血管蔽住云翎眼底的虚无，将他重新拉回人间，胸腔里的跳动清晰可闻。
谢景轩很紧张，云翎弯了唇角，将对方拉进，猛一下扑进他怀里，脑袋蹭了蹭谢大将军的小腹，额头隔着薄薄衣料紧贴他温热的腹部，低声喃喃：“你永远是对的，扶倾。”
“殿下，景轩此生此生绝不负你。”谢景轩弯身，下巴轻靠云翎头顶，发誓似的话语，却用极清冷的调子脱口而出：“决不相负。”
·
自慕容锦带走方至已三日有余，午后晴日，云翎长期窝在府中，不自觉地想出去溜达。
谢景轩十分紧张他的安危，直到秦疏信誓旦旦说殿下少一根毫毛他赔项上人头，谢景轩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两人出门了。
黄豆不知何故，信起佛来，早早出门去慈恩寺烧香求平安，是故未跟着云翎。云翎换了扁素凡亲戚名目下那张面具，黄黑的随处可见的一张脸，秦疏跟在他身后。
谢景轩让慕容肆召去商讨出兵蜀中事宜。
秦疏一路警惕四周，云翎毫无意外察觉到他过度紧张，说：“秦疏，你还是与我并肩吧，平常些，你这般戒备，倒容易引起怀疑。”
秦疏让他一提醒，不禁怪自己思虑不周，上前与他并肩，两人四处闲逛，目的全无，云翎不时打量情形，齐澜让慕容隶掳走后，公告栏上便不再出现读书人张贴的复我家国的告示。
或许是齐太傅妥协一步，希冀慕容肆将他孩子还给他。
“去茶馆坐坐。”云翎一指不远处，茶幡招展，茶客满座，大多衣衫褴褛面容削瘦，但神情津津有味，说起八卦来，唾沫子横飞。
“人多又杂。”秦疏简短地评价，云翎信步过去坐下，直到秦疏坐到他身旁，才说：“天下事，来茶馆打听准没错。”
茶馆来往各色人，茶客谈天说地，四海宇内家长里短，逃不出一张嘴。江湖中人也爱在茶馆中探听消息，不过殿下长居深宫，连这个也知道。
秦疏看他的目光里带了些惊异，云翎摸了摸自己脸：“我脸上有东西？”秦疏摇头，面无表情答：“想不到殿下会知晓来茶馆最好打听消息。”
“……”云翎满头黑线：“去年底在黄豆家体验了平民生活，这些也知道点。”秦疏点点头：“犯不着亲自来。”
“索性无事。”云翎招呼茶馆小二：“一壶卷耳。”
小二毛巾擦了擦额头汗水：“好嘞！”
“殿下心中可有复国计策？既然大业未行。如何无事？”秦疏反问他，云翎在心底翻白眼，这秦疏，看不出这么固执，他摆手：“从长计议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臣以为殿下还是不应来这种地方。”秦疏说，云翎瞪他：“别乱叫，这是在外面。”秦疏一顿，直杠杠地问：“那叫什么？”
“呆子，”云翎这下算是彻底领教了秦疏的率直毫不遮掩，他轻扶额头，不忍直视道，“妄生。”
“君臣有别，臣不敢逾矩。”秦疏道。
云翎：“……”
“在外面喊妄生。”云翎呷一口小二递上的热茶，左右环视，秦疏又紧张了，嗫嚅半晌，愣是没怼回去，张了张嘴：“殿下不该自轻。”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云翎一脸哀伤回头看他，一字一顿：“本宫命你，在外面叫妄生。”
秦疏：“臣……遵旨。”
似乎亡了国，茶馆也是照常的热闹，秦疏没带佩剑，坐得笔直，他耳力好，茶馆里无论角落的窃窃私语还是说书人的滔滔不绝，悉数收进耳中。
所以也听见了许多，有关前朝，有关云翎——
“欸，你说废帝还活着吗？”
“蛮人凶得狠，难说，反正前朝皇帝昏庸无能，这小太子登基才半个月，能咋办？还不是阶下囚。”
他旁桌的人大声说：“就是，李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死了轻便，一了百了，留下我们这些老百姓，又是配白绫又是献钱财，这日子都不知道咋过。”
“唉，我家里的米只够吃个月余，一家老小还盼着我找事做，做啥呀，没得做，满大街蛮兵，身上揣个铜板都能被抢去！”
“说北边狄人也要打过来了，真的？”
“谁知道啊？”被问的人憔悴着长叹：“世事艰难。”
“西戎北狄东倭，都不是啥好东西，俺伯说呐，以前，咱们天明帝还在那会儿，那叫一个四方来朝，蛮人见到咱们都得叫声爷爷。西戎想把公主嫁给咱们，咱还瞧不上！这才多少年……”
“呸，西戎占了茂州一带，我婶子一家从那儿逃难来，说西戎的人进城就抢，他家小姑子让戎人抢了去，第二天在乱坟岗里找着的，啥也没穿，浑身是血！你说吓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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