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打从一开始，云翎就不相信一个不惜置他于死地的人，不过为了得到方至掌握的消息，必须得软硬兼施。
　　是故先关押再示好。
　　方至也表现得很配合，最后那三跪九叩看着真是感激涕零。
　　云翎呷了口茶，低声说：“这位方监正身居朝堂数十载而不倒，我看不仅是因为他弟弟方回算术卓绝，反而是方至本身，懂得识时务为俊杰。”
　　无论如何，方至都是要由慕容锦带到慕容肆面前刷好感度的，云翎他们自然不能大咧咧地拍方至的肩膀说：“去给锦王帮个忙。”
　　不能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如此势必要引起慕容肆怀疑。何故云翎要帮慕容锦请动方至，而不是直接引见给他，这只会使慕容肆更疏远慕容锦。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云翎不相信方至。但他和慕容锦的关系究竟如何，方至却不知晓，只有方至以为慕容氏与他有亡国之仇，他才会做出发自内心的抉择。
　　比如忠心于云翎，坚持不透露他易容的事，再或者，两面三刀，转头将云翎易容一事出卖给慕容家。
　　这都是可能的情况，方至的选择是什么如今已经不再重要，反正他们把方至交给了慕容锦。
　　“而要让方至以为我们是逼不得已将他交给慕容氏，”扁素凡道，“殿下便安排我们来了这一出。现在只希望锦王那儿传来好消息。”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秦疏凝眉，双臂抱剑，不放心道。

　　云翎抬眼，视线正撞向秦疏，秦疏一愣，那双眼睛在烛火下明亮如皓月，秦疏心一动，挪开目光，镇定自若道：“还望殿下权衡。”

　　“真也好假也罢，”云翎掌心托侧颊，手肘斜倚圆桌，面色平静，“这两块玉佩必有来历，恐怕与周后……”云翎止住了，谢景轩抱臂，阴沉道：“秦疏，素凡，你们先去歇息。”

　　扁素凡和秦疏对视一眼，秦疏又装作不经意地，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云翎，和扁素凡转身离去。

　　扁素凡合上门，顺带呼退了周围等着侍候的丫鬟仆役。

　　“殿下。”谢景轩屏息凝听，门外除了风吹草动再没别的声响，他才沉重道：“想到了周后？”云翎挥挥袖子：“坐。”

　　谢景轩轻扶前襟，在他面前的四角凳坐下，云翎微微仰头，低声说：“祥元四年，周后去终南山小住，有这事吗？”

　　“我吩咐人去查，传来的消息是，周后为贵妃时，的确去过，住了大概一个月半。”谢景轩顿了顿：“羡帝便是在终南山后院里出生的。”

　　“皇祖母临产时才去终南山，”云翎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出宫，按理讲，后妃以诞下龙嗣为荣，孩子出生，第一时间便是让皇帝看看，终南山距离京城不算近，善帝自然不会舟车劳顿特地去见刚出生的小儿子。

　　“当时萧妃王皇后主掌后宫，萧家与王家均是显赫世家，”谢景轩斟酌道，“善帝独宠周后，势必要引起怨怼。周后出宫，似乎也情有可原？”

　　“或许。”云翎点头算是同意，半晌寂静，幽幽地说：“至于这玉佩来历，你可知晓？”谢景轩答：“已命阁中情报士去查，想来不日应有消息。”

　　云翎：“鸾凤阁的情报网，景轩有多少自信？”

　　谢景轩拱手，郑重道：“自天明元年成立以来，所查诸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乡民，不敢说事无巨细，但凡可查者，皆无遗漏。”

　　“我以前怎么不晓得？”云翎意味深长地问，谢景轩摇头：“周后吩咐我们暂且不告诉殿下，她对殿下……”

　　她说云翎还是个软弱的孩子，难堪重任，不必将事关重大的鸾凤阁交予他，待时机成熟，再作打算。

　　云翎见他神色躲闪，立时也明白了，只是笑笑，不置一词。

　　周后曾为了将云翎培养成帝王之才，有一段时间严加管教，以帝王权术教之，而云翎年幼，无论如何也不肯乖乖就范，他似乎知道周后想让他成为什么。

　　逃了整整半年课，大明宫的每一处角落都让他躲藏过。气得周后夺了齐太傅的戒尺，命人将云翎按住，好生收拾了一顿。

　　那是周后唯一一次对云翎下狠手，打得九岁的皇孙半死不活在榻上躺了半个月。

　　“臣倒是想知道天明八年的秋天，殿下对周后说了些什么？”何故自那以后，周后便对云翎放任自流，由他去了，再未严厉逼他，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在天明八年前，周后让他保护好云翎的理由是，他会是未来的帝王，而那个秋天后，周后依旧要他保护云翎，只是说，让他好好活着。

　　那是谢景轩第一次从周后脸上看出失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帝，却像一夕间老到了耄耋之年，她颓然地坐在金黄的龙座上，任由额前流苏摇晃，盘龙凤舞，艳丽下尽是徒然哀伤。

　　周后笑了笑：“由他去吧。”

　　云翎让他的话引入回忆里，良久后，才笑了笑，那笑和谢景轩记忆中周后的笑如出一辙，有些无奈，一点点可有可无的哀伤，随后是释然，像是想通了什么。

　　“我告诉皇祖母……”云翎眨眨眼，仿佛回到那年，秋末寒风阵阵，枯叶落满太清池，天边一抹冷冽的云，慢吞吞地爬向天际，云翎跪在周后前，脊背挺得笔直，稚嫩的面颊盛满不甘和执拗：“孙儿绝不会与父皇去抢这个皇帝。”

　　周后的脸色霎时暗下来，拳起右手，颤抖中隐忍着愤怒，以及被察觉到真实意图的难堪和不安。

　　小孩儿就那么看着她，目光明亮得全不似十岁的孩子，他义正言辞地坚信着自己的道义，纵使只有九岁，纵使他的道义那么可笑又荒唐。

　　“他打你骂你不拿你当亲儿子看待，你不恨他吗！”周后气得站直身体，怒视着他。

　　“母亲去世前曾对云翎说，不要恨父亲。”云翎身上的伤裂开了，疼得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低吟轻嘶，却还是忍住了没有逃跑，笔挺地跪着，一身聊胜于无的正气：“孙儿恪守儒道，为人子，不敢于父不敬，为人臣，不敢与君意相悖。”

　　“皇祖母想传位于孙儿，孙儿不敢有所辞，但吾父尚在，理应由父亲继位，方合天理人伦。”云翎坦然与周后对视：“父亲想做皇帝，云翎不想做皇帝，父亲是太子，云翎是大夏噩兆，若是勉强，只会两败俱伤。”

　　“翎儿，你又何必用这些话骗皇祖母，”周后握紧双拳，强压怒气，希望语气再柔和点，令他回心转意，李羡绝不配继承大夏，周后比谁都心知肚明。

　　李羡，不过是那条蛇。

　　他不是龙。

　　蛇攀梓木夏入冬，难道这一切皆是注定？她周梓清不服，若天意如此，便逆天，谁要她亡，她便灭他满门，她耗尽心机斗垮萧淑妃王皇后，拼尽所有夺得后位，冒天下之大不韪登帝。

　　什么儒道，她一概不信，什么是天理人伦，什么又是天意难违，周梓清全都不信，天下是她的，她想交给谁便交给谁，难道被托付的人还有拒绝的权力？

　　可又为何，对这么一个九岁的孩子，那么无能为力。

　　“你与皇祖母一样，自来不肯尽信圣人言，”周后缓缓走下龙座，拖着繁重的衣饰在他面前站定，轻柔地抚摸他的侧颊，“翎儿，你我亲人间，还是说些体己话吧。”

　　“你恨李羡，你比他更适合做皇帝，你属于这片江山，你属于大夏。”周后语气沉重：“你可以不做任何人的工具，但你一定是这江山的棋子。”

　　“翎儿，这是你的命。”真可笑啊，周梓清心想，明明她自己不信命，却要她仅剩的在身边的血亲去信服，所谓的宿命，所谓的天意。

　　太可笑了。周梓清不禁笑了，柔和地笑，一手却指向大殿外巍巍蓝天：“天意如此，天要你做皇帝，要你成为朝臣的陛下，要你坐在那里，翎儿，你抬头看看，天理人伦算什么？”

　　云翎愣住了，尽管早慧，他却始终不明白，他的皇祖母在想什么，她的希望和期冀，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明白。云翎呆呆地顺着天明帝的视线望去。

　　是帝位，是金黄得刺眼的位子，横亘在大殿最前方，横亘在古来帝王臣子的噩梦和欢喜里，像诱惑的恶魔，从地狱中爬上来，披金戴银，伪装得华丽又高贵。

　　云翎颤抖着后退半步，周后忽然提高了声音，声嘶力竭地质问：“你不做皇帝，你还想要什么！”

　　那会儿，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她尖锐的厉喝，来来回回地在耳边盘旋。

　　你还想要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