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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元
深夜子时。
黑影鬼鬼祟祟地窜入云翎房中。他已提前从窗口处吹了迷药,希望房中人陷入沉睡。
黑影佝偻腰身,在房里翻找起来,找了将近半个时辰,却还是不见所要找寻的东西的踪影。他回身,借着月光打量床帐内的身影。
莫非,那物在他身上?黑影慢慢移动过去,拉开纱帐,他先是见着云翎的侧脸,感叹一番,继而小心翼翼伸手去摸枕头底下。
云翎忽然翻转身子,面对黑影的手。黑影顿时僵住了,不敢动弹,他绷紧两颊,缓慢地摸索起来。
“道长,找什么呢?”
黑影的手腕倏然被攫住,他一瞪眼,云翎两只眼睛被月亮映出一片明光,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老道长冷冷一笑:“这迷药也是上好的软骨散,殿下现在这点力气,怕是攒了许久。”他悠闲地等待云翎失去力气,想不到云翎却越攥越紧。
老道人眼里流露出慌乱,没想到他竟然丝毫不受影响!“你——”他低低地嘶吼一声,云翎寒声道:“你究竟是谁?何故挑拨我与景轩的关系?你在找什么?”
他料到道人没有武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否则早该打晕他跑路了。老道长扯开唇角,死鸭子嘴硬:“殿下可知晓青云门?”
云翎丝毫没有放松,只静静地盯着他。这双眼睛,道人后背发凉,和她如出一辙!帝王之相,天子威严。
这双眼睛的视线仿佛织成一座囚笼,将他困在其中,多少年前,也是相似的一双眼,让他甘心匍匐,又甘心离开。
而这一切,荣誉、恩宠以致灾难,都该是他的。
道士扯扯唇角,嘿嘿笑了起来:“青云门为江湖第一大派,除了武功不俗外,还有密不外传的下毒奇术,这迷药就来自青云门,又叫十日绝,十天内没有解药,中毒者定暴毙而亡。”
“你知道当年王兮染以何罪名被打入冷宫么?”云翎坐起身,双脚踏进鞋里,依旧攥紧了他的手腕,轻勾唇角:“下毒谋害太子。”
“太子身旁照顾起居的太监宫女几乎都是兮妃的人。”云翎俯身,道士这才发现自己在那双眼睛的微逼下已不由自主双膝跪地,他嗫嚅嘴唇,不懂云翎为何突然提到兮妃——那位荣宠盛极时被打入冷宫的后妃。
几乎所有大臣都以为她要效仿周后登基做皇帝。
却在一场政变中,一夕之间,被斩断手足臂膀,成为禁军将士的刀下亡魂。
“她在我的点心里下毒。”云翎轻眯双眸,幽冷清寂的声音撞进老道人耳朵里,映衬着森冷的月光,甚至有些可怖,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女人。
那位曾拥有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
她缔造了盛世山河,又亲自拱手相让,她的过错使她成为当之无愧的千秋帝王,也在冥冥中将这片江山送葬。
周后——
“你——你吃了?”老道人语带哆嗦,他不敢再直视云翎的眼睛,撇过脑袋,白须散乱。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发现的?”云翎轻笑着说:“我吃了,第一次我躺在床上,发烧,三天三夜,除了慕容锦,谁也不知道。”
“第二次浑身忽冷忽热,持续了半个月,他们以为太子不过偶感风寒。王兮染想除掉我,她用了百霜草做的慢性毒药,这东西要是给平常人,一点症状也没有就悄无声音的见阎王去了——”
“可惜,毒对我没用。”云翎嘴角的笑在老道人眼里变得邪恶,他甚至感到一丝杀意,他哆嗦起来:“你——你是?”
“说!你究竟是谁?”云翎反手一拧,道人痛苦大叫:“殿下饶命!我便是方至——”
袁天罡嫡传弟子,前朝钦天监监正,方至。
谢景轩从门外闯入:“翎儿!”他拔剑出鞘,身形快到看不清楚,待仔细分辨时,剑锋已贴上方至喉头。
“方至……”云翎松开手,直起身,视线拉低了俯视他,声音轻得如同羽毛:“方大人,你在找什么?”
“玉佩!周后的信物,周后曾命我追随拥有龙首玉佩之人,我想知道是不是殿下。”
方至仰头,疑惑道:“是殿下吗?”云翎在床角的暗格下摸索半晌,拿出玉佩,方至盯着他手心的东西,眼底似乎染上翠玉的绿,他忽然大喊:“紫微现世!殿下果然是天命之人!”
谢景轩收剑入鞘,沉声说:“方大人天明元年离开京城,从此不知去向,想不到今日却在此番景况下相见。”
方至爬起身,整理衣摆配襟,拱手说:“既然是殿下,草民自当效力。”
云翎见他绝口不提十日绝和中毒的事,忍不住心生怀疑,他不打算问,如果方至别有阴谋,自然等他露出马脚。
谢景轩望向他:“殿下是否受伤?”云翎摇头:“我没事,倒是秦疏,不知他怎样了。”
谢景轩目光稍沉,深夜有人钻进房中,秦疏竟没有阻止,还是他根本未曾察觉?
云翎突然说:“解药。”谢景轩了然:“下了药?”所以秦疏未有阻止,他中了药?
方至忽然变了脸:“想要解药?”云翎倏然意识到先前的臣服不过是他装出来的,他厉声道:“交出解药!”
方至哈哈大笑:“殿下,想要十日绝的解药?好,把玉佩给我!”
谢景轩再次拔剑,闪身将云翎护在身后,持剑而立:“不可能!方至,周后对你寄予重望,你却背叛李夏,对太子不敬,岂非失为臣之道!”
“小将军,你不该恨他们李家么?他们毁了那么多人,你还记得你父亲怎么死的吗?你还记得为国为民的良相张潜竹怎么死的吗!”
“羡帝在位,搜刮民脂民膏,怀灵年间河内三年大旱,官府却不开仓赈济,为什么?都是怀灵帝挥霍无度,手下贪官侵吞,竟无一粒米可分!荒唐至此,百姓苦不堪言!”
“你的姐姐谢景挽,被封为长乐公主,远嫁番邦和亲,你们一家人聚少离多,李夏不是始作俑者?”
谢景轩面色未变,直到他提起谢景挽,谢景轩的姐姐,如今远在吐蕃,不知境况如何。谢景轩神情微动,李羡封谢景挽为长乐公主,怀灵元年出嫁,从此姐弟再未见过。
云翎一言未发,任由方至说完,他眼也不错地凝视着谢景轩脸上的表情,从义气凛然到动摇,然后铁青着脸,面无表情,云翎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却觉得谢景轩该是恨他们李家的。
谢家一门忠良,谢景挽为大夏和亲,谢桓夫妇流放途中去世,谢景轩又受托于周后,追随大夏遗孤。他们付出了太多。
谢景轩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沉着脸,没有看云翎。
“至于你——”方至扭头,神情阴鸷,眼神像条恶狗,死死地咬住了云翎,嗓音如同嘶拉响的破风箱,“你不该活在这世上。”
飞翎化龙,或非幸事。
“你要玉佩做什么?”云翎斜眼瞧他,似乎没受方至言语影响,他在床沿边盘腿坐下,淡淡地问。
“不如我同殿下讲个故事。”方至嘿嘿一笑,云翎跳下床,起身到桌旁给他搬了条凳子,扬扬下巴:“坐,慢慢讲。”
谢景轩呼了声:“殿下!”云翎没搭理他,谢景轩又说:“该就寝了。”方至没想到云翎亲自拿板凳让他坐,嗫嚅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方至仰天长叹一声,抒发过难以言明的郁结,才幽幽地开口:“恐怕要从善帝祥元四年说起。”
善帝祥元四年,距离现在也有四十多年了。
·
祥元四年,天下太平长安。
方至和方回离开阴阳派所在的终南山,他们拜别师父袁天罡,怀抱着不同的理想步入江湖。
方至从不怀疑他的一生都是为了追逐名利。实际上,在他离开终南山时,袁天罡就叮嘱过方回,盯着点儿你哥哥。
方至方回两兄弟同时被袁天罡收养,袁天罡原本只想收养有灵根的方回,两兄弟家中却贫破不堪,他们的父母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只希望他把他们都带走。
袁天罡再三推辞,只说他俩不能呆在一起,方回尚是幼年,揪住方至的袖口,说什么也要师父把哥哥捎上。
方至始终明白,袁天罡就是不忍心。所以他带走了兄弟两人,让他们在往后的十多年里相依为命,让方至夺走了本应属于方回的东西。
方至不是学阴阳术的料,方回才是袁天罡本意将阴阳派托付的传人。但是两兄弟日夜在一起,再加上几乎没有差别的外貌,渐渐地终南山里没有人能分清他们。
除了一个人。
唯独能区分方至和方回的,是袁天罡。有时候,方至怀疑袁天罡是通过夜观天象和掐指一算来分辨他俩的。
方至贪图享乐,袁天罡曾问过他俩:“学阴阳神鬼之术是为了什么?”方至嘴里叼一根稻杆,脚下踩着昨晚喝光的酒瓶,笑得满不在乎:“自然是坐拥名利,追求富贵!”
方回低眉敛目,老老实实地跪坐在桌案前,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经世济国,照拂苍生。”
山中无日月,世上多少年。
在方至以为他们要在这山里虚耗一辈子的时候,下山数月的袁天罡回来了。他也带回了一个女人,方至不晓得她的身份,只是看她衣着华贵,不像平凡人家。
袁天罡对她极为尊敬,他恭敬地将女人安置在后山禅房,然后吩咐弟子勿要靠近。方至显然不是安于规矩的人,他怂恿方回:“去看看她?那女人长得真漂亮。”
方回手握一本《玄易经》,摇头晃脑地读,毫无兴趣地回方至:“师父说了,勿要靠近。”方至不屑道:“你这样读死书,是没有出路的!”
方回倒扣经书,认真地说:“师父也是为我们好。”方至鄙视道:“师父要是瞒咱们呢?”
“师父不会这么做。”方回重新翻开书,不想再和他多说,方至撇撇嘴,心中嫌弃他乏闷无聊。
方至每天都会穿过竹林,到禅房边晃悠,那个女人从未露面,只除了那天,方至照例在禅房后的山坡上观察禅房里的动静。
女人出现了,她从房里出来,手上是一只传信飞鸽。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方至敢肯定那婴儿出生没几日,他还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一团。
女人忽然回头望向后山,方至连滚带爬顺坡溜远。他绕了个道,跟上那只鸽子,方至在山里不爱学功课,成天没事做就会打鸟,他并不确定能打下那只鸽子。
它飞得比一般的鸽子高,也飞得更快。
方至也不过怀着试一试的想法。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从未看见那个女人,和她的鸽子。
信鸽爪上绑了一张纸条,也只有一个字,换。
换,换什么?方至把纸条绑回去,他很轻易地便治疗好鸽子的伤,然后重新放走。
第二天,袁天罡少见的发了脾气,训斥方至一顿,然后将他送到女人面前,方至好奇地打量她,袁天罡低头说:“是我这徒儿太顽劣,本性是好的,臣定会好生教训他!”
说着按住方至的脑袋,让他别乱扭脖子。女人忽然说:“他叫什么名字?”方至抬起头,笑嘻嘻地说:“方至,你呢?”
女人艳丽的容颜中有一丝难掩的疲惫,她笑了笑说:“无事,不妨事。你叫方至?我是周梓清。”
方至偷偷地打量过去,女人身后的小孩正睡着。方至了然道:“你来终南山坐月子?”周梓清温和答:“对,你是袁大师的徒弟?”
方至点点头:“你多少岁?”
周梓清一愣,莞尔:“二十有一。”方至兴奋地说:“我们同岁!你都嫁人了,我还不知要寻个怎样的妻子。”
他这声吓醒了摇篮中的小婴儿,周梓清连忙返身抱起他,轻声哄劝,袁天罡狠狠拍了下方至的后脑勺。
方至歉疚道:“我帮你抱!”周梓清看他一眼,想了想,将孩子递进他怀中。婴儿哇啦哭得更大声,周梓清笑着抱回来:“晓得你是不认识的人。”
方至手忙脚乱还给她:“长大了铁定聪明!”
周梓清还是笑了笑,没说话。方至盯住那孩子瞧了半晌,挠挠后脑勺:“他多大了呀?叫个啥?”这也是无话找话,方至忍不住想扇自个儿一巴掌,就会问些有的没的。
“不足半月,单名一个羡。”周梓清还是温和有礼地答了,手中哄拍着小婴儿。她双颊酡红,方至常年于终南山里不闻软玉温香,有这样一位美人,纵使嫁了人,也让他心中起了不少心思。
“可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羡?”方至抚掌道,周梓清颔首:“是‘此时谁羡神仙客,车马悠扬九陌中’的羡。”
方至说:“羡不来神仙,不如车马相伴,美人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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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年轻时候的老祖母
周梓清:孙呐,我是你亲奶奶啊!【尔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