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云翎瞎晃悠一阵，觉得有些乏，上了马车，回谢府时，谢景轩竟然在。

　　谢将军凝眉静坐，手边一碗茶，缭缭的飘着白蒙蒙的水汽，云翎绕过屏风，看见谢景轩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正欲离去。

　　两人有一天没说话了。

　　襄王竟然主动开口唤住他：“殿下！”云翎一袭墨色玄衣，束袖，长发扎作马尾，脸上熨帖着面具，和平日白衣广袖青丝散发全不相似，竟被他认了出来。

　　扁素凡笑眯眯地摆手，无视云翎求救的眼神，从屋后侧门处闪身走了。云翎两手不由自主背在身后，局促不安走过去，看住谢景轩，张了张嘴：“什么事？”

　　“有方至的消息了。”襄王开口道。

　　说完皱起眉头，又补了句：“傻站着干嘛，坐。”然后神态自若端起茶，无声无息地呷了一口。云翎嘿嘿一笑：“不了，我去找黄豆，有事儿呢。”

　　谢景轩叹口气：“臣本来是不想问的，不过殿下现在一刻也不想呆在我身边么？”云翎转动眼珠，语气有些僵硬：“将军说笑了，怎么会——”

　　“既如此殿下今日何故躲着微臣？”谢景轩打断他，面容严肃，颇有几分家长责怪亲子的模样，云翎最怕他这幅表情，经验表明，接下来谢将军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开始他的比叨比。

　　云翎恨不得捂住耳朵，既然谢景轩要唠叨，他只能坐下等。

　　谢景轩果不其然开始了：“殿下，大业未成，你对微臣是心生嫌隙或是不加信任，都得先忍忍。臣对殿下、对我大夏绝然忠心可表，殿下又何故要躲微臣，昨日的事是我太鲁莽，臣知晓错责在己，不敢怪罪殿下，殿下惩处是应该的。”

　　“还是殿下嫌恶微臣，希望我离你越远越好？”说到最后，谢景轩甚至拍桌起立，吓云翎一跳，他连连摆手：“没有，扶倾你多虑了，我自然明白你忠心大夏，也没有躲你。”

　　明明你先躲我，云翎翻翻白眼。谢景轩轻哼一声，拂袖而去，只留给云翎一个高冷孤傲的背影，云翎：“……”就你会甩袖子，就你会哼！

　　谢景轩一口气走出老远，直到确认云翎不在身后，才松开握得死紧的拳头，手心渗出汗水，太久没有明目张胆的教训云翎，谢景轩有些恍惚。

　　其实只是先发制人掩饰自己的不安，云翎不与他讲一句话，使得他整日都心神不定，又不知要如何主动开口，结果变成了一番斥责。

　　谢景轩懊丧地想，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等等——

　　好像忘了什么……

　　方至的下落？？？

　　谢景轩硬着头皮返身回正厅。

　　这边厢云翎满心无奈，坐着发呆。

　　没多久谢府门口传来喧嚷声，吵了一会儿，也不见消停，云翎正要起身去看看什么情况，忽然何顺就跑了进来：“将军，外面有个老道士赖着不走非得见闲散侯爷！”

　　谢景轩正好一脚迈进门：“殿下，消息传来说方至已到长安。”何顺俯身一拜：“将军！”谢景轩摆手：“什么人？”

　　何顺答：“是个邋里邋遢的老道士！”

　　云翎想了想说：“让他进来。”何顺望向谢景轩，对方点头，他连忙去了。

　　谢大将军面无表情，小步地走到云翎身边，云翎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谢景轩黑着脸叫了声：“翎儿。”李云翎斜斜地觑他一眼，抱怀不语。

　　直到谢景轩以为他不会再同自己讲话时，耳边才传来云翎清冷的一声：“哼！”

　　谢景轩：“……”

　　老道士果然是先前在酒馆旁遇见的那个，他背一把拂尘，摇摇晃晃，站不稳似的，腰间别葫芦酒壶，更像个乞丐，见到云翎就说：“多谢贵人！”

　　谢景轩蹙起眉头：“这是？”云翎吩咐何顺：“沏壶醒酒茶来。”何顺躬身去安排仆婢沏茶。

　　老道大摇大摆进了正厅，满脸猴子屁股红，大马金刀坐下，拂尘不知何时取下，一指云翎：“长大啦！”

　　云翎满头雾水，不知此人有何来历，闻见他浑身酒气，再看眼里视线散乱，多半是醉了。一刻钟后，茶沏好了，云翎端到他面前：“道长喝多了。”

　　老道士笑眯眯地接了茶，忽然生起感慨：“昔年风流长安，海晏河清，如今皇朝衰颓，贵人也要屈居于此了。”

　　云翎笑了笑：“谢将军从来便住在这谢府，何来屈居一说？”老道士醉眸微眯，眼底浑浊中射出一线精光：“殿下为夏皇室血脉，身上流淌着周后和善帝的血，怎会不是贵人？”

　　云翎：“……”

　　谢景轩警惕地握紧腰间佩剑，云翎按住他握剑的手，笑道：“老道长真不是认错了人？你看我这张脸，如何说我是殿下？”

　　他脸上的面具还未取。

　　道士悠然道：“一副皮囊罢了，何须在意，殿下纵使是个九头怪物，也是殿下。”云翎无语半晌，坐下来说：“道长怎么断定我是云翎？”

　　老道长突然惊讶地瞧他，握着拂尘的手僵住了，反问他：“不是李羡？”云翎和谢景轩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谢景轩说：“羡帝已薨了，如今皇室只余太子云翎。”

　　道人眼底忽而流露出感慨，低声道：“老朽又记错了，是太子云翎。”云翎谨慎地问：“道长是？”

　　老人轻捋白须，不答反问：“老夫听闻慕容家在寻方至？”

　　“道长莫非有方至的消息？”

　　老道长高深莫测地捋着胡须，肯定一般微微点头，眼睛眯缝起来，干瘪的嘴唇翕动，言辞却认真起来，他说：“殿下也想找到方至？”

　　云翎认真地点头，老道士让他蓦然有种错觉，或许他知道方至下落，老人眯着眼睛掐指头，咳嗽一声：“茶呢？”

　　何顺毕恭毕敬地再捧上来：“道长请。”两位主子对他客气得很，何顺也不敢怠慢。道人没拿茶杯，提起壶灌进嘴里，看得在场的人一愣一愣的，视线随着他的喉结上下起伏。

　　云翎咽口唾沫，拉拉谢景轩的袖子：“我渴了。”谢景轩冷冰冰的目光扫过何顺，对方立刻从道长夸张的喝水方式中回过神，哈腰去取水。

　　云翎等老道人一壶灌尽方才诚恳道：“想，道长可否指教？还是道长知晓方至现在何处？”

　　道人摆手，囫囵答：“不知道。”

　　云翎：“……”

　　谢景轩：“……”

　　老道长死皮赖脸就是不走，谢景轩只好腾了间厢房让他住下。

　　云翎晃悠了一整天，泡在浴桶里睡着了，谢景轩一直在门外等他，一个时辰过去不闻动静，他心头有点急。

　　但又不敢闯进去，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于是谢将军轻轻敲门：“翎儿。”里面毫无动静，谢景轩推开门：“殿下，微臣冒犯。”

　　入目便是云翎一张安详的睡脸，面具取了放在旁边，后脑勺倚住木桶边缘呼呼大睡。白皙的胸膛藏在水下微弱的起伏，谢景轩拂开他面上散乱的发丝，一时出神。

　　水冷了。

　　谢景轩没有叫醒云翎，贴好面具，将他从桶里捞出来抱进怀中，裹了白袍子，一路抱回房里。云翎似乎在做梦，夜里有些凉，他挤在谢景轩怀间，缩着脖子呓语。

　　房梁上的秦疏将这一幕收进眼底，心情复杂地移开视线。半路撞见老道长，他正在后院里，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嘴里嘀咕些什么。

　　谢景轩立住脚：“道长是在夜观星象？”老道人听闻身后动静，转过脸，捋巴胡子：“帝星晦暗，西南方出虎狼，江山不太平啊。”

　　谢景轩点点头：“原来道长也心系天下。”老道人哈哈大笑，指向北方那七颗星子，是北斗七星，他说：“开阳星旁辅星明近，却是贤臣辅佐之相，或许是幸事。”

　　“道长此话何解？”

　　“七星皆暗，唯有这辅星是亮的，解为殿下身旁有能人相助，纵使皇位不在，也能起事于险恶中，重夺天下。《史记》中说辅星明近，辅臣亲强。可惜——”老道人欲言又止。

　　谢景轩正色道：“可惜？”

　　“此星象古来少有，辅星亮于帝星，或有夺帝之兆，怕此人功高震主，势必为帝王不容啊。”老道长摇摇脑袋，叹着气走了，也不等谢景轩挽留。

　　谢将军僵在原地，帝王不容？功高震主？

　　难道他注定不能一辈子呆在云翎身旁，哪怕是默默地陪伴他？

　　“景轩。”

　　谢景轩浑身一震，低下头，云翎已经醒了，正瞪大眼睛注视他，谢景轩苦笑道：“殿下都听见了？”云翎定定地瞧着他，不说话。

　　谢景轩心里发憷，面上还是无甚表情，连苦笑也收敛了，哑声说：“你要赶我走吗？”云翎忽然抬手捏住他的脸，扯开，堵着气说：“我不是明君，你也并非贤臣，我们是朋友。”

　　“你记住，我不会让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伤你害你。当年你征战北朔腹背受敌，我能在东宫救你第一次，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会救你第二次、第三次——”

　　他跳出谢景轩的怀抱，和他面对面站着，大将军竟然有些傻呆呆的，愣愣地看他。云翎噗嗤笑了：“怎么，不信？”

　　“我相信。”谢景轩展颜道：“翎儿所言，景哥哥怎会不信？”然后两个人跟傻子似的，相视而笑。辅星旁，开阳星突然亮了一下。

　　老道人在梨树后，借着丛丛树枝的遮掩，遥望那一君一臣，无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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