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之所以留下他，不过因为齐太傅是儒学大家，德高望重，他碍于脸面，也为了求个好名声。齐澜今天被抓，明天齐太傅就会煽动书生闹事，到时候慕容肆立刻会察觉到齐太傅不臣之心。”

　　“他正好借这个理由杀了他。”云翎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无可奈何地说：“慕容家想在中原建立威望，齐太傅是最大的阻碍，他不认可他们，意味着我汉人容不下蛮人称王。”

　　“他或许早就想……”

　　云翎意识到不对，返身回了书房，纵笔写下二字：“速回，云翎。”然后塞进信封，递给谢景轩：“快马加鞭给慕容锦。”

　　谢景轩深深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唤了小厮去把信交与送信人。

　　“赐恩宴上，马奎想用齐太傅威胁我，但他不会真的杀他，只是做做样子。”云翎叹口气：“慕容肆对太傅，想来是又恨又惧。他要效仿汉人礼仪，把自己捆成个汉家的天子，首先得鸿儒太傅认可。”

　　“慕容肆大可以杀了太傅再扶植歌功颂德的傀儡。”谢景轩盯着他说：“何必如此费周折。”

　　“先礼后兵。”云翎张了张嘴，扯扯唇角：“我原先在宫中也听闻过，慕容肆此人有心收纳豪杰良士，尽管响应者寥寥，但他爱才，不会轻易动太傅。”

　　“要是太傅实在不知好歹，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手下留情。”

　　谢景轩哑然，半晌后闷闷地说：“所以不能让慕容隶抓了齐澜？”

　　“不能。”

　　“现下如何是好？”

　　云翎轻皱眉头，良久后才说：“事到如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我手书一封，着人给太傅递去，让他看后便烧了。安排人跟着黄豆，防着他做傻事。后面的事，等慕容锦回来再说。”

　　说完又铺出纸墨笔砚，运笔如飞。

　　谢景轩看懂他的意思，若齐澜被慕容隶带走，齐太傅便在家称病，早朝一概莫去，慕容肆有召，就说儿子无辜，心中郁积成病。

　　云翎再三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会救齐澜。

　　他把信写好交给谢景轩：“千万别让不相干的人看见。”

　　“我现在去安排。”谢景轩抱拳，转身离去。

　　云翎窝进椅子里，仰头望向天花板，数头顶几根房梁。

　　慕容隶果真抓了齐澜，不过没有弄进牢里，而是关回东宫，带着月儿一起。齐澜身旁的侍从不少给蛮人打伤，黄豆一路跟着慕容隶的车驾，进宫门前被禁卫拦住。

　　他带着一身伤和狼狈到了谢府，云翎亲自接他，黄豆落魄的模样让他于心不忍。

　　扁素凡迅速处理了黄豆的伤口，少年神情浑噩，嘴里念叨着月儿。云翎持了湿帕擦干净他的手，又抹掉他额头的灰尘，黄豆抬眼，目光惨然：“妄生，月儿她——”

　　“我知道，别急，我会想办法。”云翎低声安慰，黄豆垂眸，神色黯然。

　　慕容太子抢了齐澜这事，第二天就轰动京城，有说慕容隶抢寻常百姓家不过瘾，还要一抢齐大人的儿子，当真是个蛮人。

　　慕容肆对此有所耳闻，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能罚他不成？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风波过去，虽然也责骂了儿子，可慕容隶的性情着实难改。

　　后来齐太傅称病不上朝，慕容肆对原因心知肚明，却庆幸他不来早朝，以免让自己赤、裸裸的面对这桩破事。

　　云翎将黄豆安排在自己临近住下，对方怕一闲下来就会想月儿，整日找事做，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云翎只能默默地看他来去，也不置一词。

　　除夕当晚，云翎叫谢景轩唤来朱明秀和秦疏，加上黄豆、扁素凡，六个人一同过了新年。由于齐澜和月儿的事，饭桌上气氛不高，黄豆始终垂着头。

　　朱明秀此时反而不敢正眼看云翎，只间或偷偷打量他一下，然后迅速埋下头去，不像在青柳楼里，一身鸨妈的风尘傲气。秦疏倒是神态自然，后背挺得笔直，只夹自己面前的菜，不看旁的人。

　　云翎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放下筷子：“我吃饱了。”谢景轩拉住他：“真的？”云翎笑了笑，恰好朱明秀抬眼看他俩，他望着朱明秀说：“真的。”说完眨巴下眼睛。

　　谢景轩不再阻拦，拍拍他的手背：“一会儿护城河边放烟火，我带你去看看。”

　　“好。”

　　他前脚刚走出门外，朱明秀起身一福：“妾身更衣，对不起诸位。”谢景轩颔首：“不必多拘礼，去。”朱明秀出了门跟在云翎身后，转眼便到了后花园的凉亭。

　　仆从大多归家了，此刻深幽寂静，只有月光映得水池里波光凌凌。云翎负手而立，朱明秀抱拳欠身：“殿下，妾身朱明秀。”

　　“我知道。”云翎语带笑意：“景轩告诉过我了。”朱明秀听出他言语中的亲和，不禁又多一分好感，不那么畏惧，直起身说：“不知殿下唤明秀何事？”

　　“明秀，你有话要对我说。”云翎转身面对他，因为年节里仆役大多归家过年，府中只余一二亲近的人，他便摘了面·具，转身时那张脸正撞入朱明秀眼中，一如初见时的惊艳。

　　“我……妾身冒昧！”朱明秀低头，不敢再直视他，心中暗叹这张脸真能多生事端，也不知是福是祸。云翎信步走出凉亭，在池边石盘上坐下，朱明秀惊声说：“殿下小心！”

　　她怕他掉进水里。云翎朝她招招手：“我没事。”朱明秀惊慌未定，勉强笑笑，在云翎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水面上月亮的倒影，云翎在她身旁说：“你要说什么？”

　　朱明秀身着儒纱裙，抿住下唇，清风拂面，她低头拢拢鬓发，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乱一池清月：“殿下那日来带走月儿，是真想用自己做交换么？”

　　“不是。”云翎断然道：“我知晓景轩一直寻我，故此在街上招摇，来你店中，一为了多一份换她的把握，二为了景轩得到消息派人来救。”

　　“殿下机敏，妾身倒是多虑了。”朱明秀抿抿唇角，讪笑着说：“但殿下有没有想过，要是谢将军不来，而是慕容隶来了呢？”

　　“明秀你知道吗，每一个计策，每一次计划都是一场赌局。”云翎放柔声音：“没有万全之策，我能做的，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朱明秀瞪圆眼睛，望向他，忿然道：“要殿下用自己的身体来赌？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长安城中遍布慕容肆的暗探，他疑心甚重，若怀疑你了怎么办？”

　　“殿下牺牲自己只为救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丫头！”朱明秀站起身，胸口起伏，气息不稳：“你如此看轻自己，置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于何地？只要你还在，大夏就没有亡，你却要用千金之躯赌一个小丫头？”

　　“你要众生黎民怎么看你？大夏的后人，做青楼的小倌？殿下，你可记得太祖遗训，李氏男儿若承欢人下，或有宠幸臣，革为庶民，永不再用！”

　　云翎叹一口气，慢腾腾地站起身，伸手拂过她眼角泪珠，移开视线不再去直视她的双眸，幽声说：“大夏不是我一个人的，就算没有我，也还有你们。这天下，从来不属于谁。”

　　“殿下，时至如今，你还想一退再退？”

　　“不，”云翎颓然无言，良久后幽幽开口，“蛮人性情多暴烈，蔑视汉人，慕容肆尚且能收敛，一旦他驾崩，慕容隶继位，百姓苦不堪言必甚今日，他不能做皇帝。”

　　“若能还人间一个盛世，要牺牲李云翎，我在所不惜，”云翎笑了笑，负手望向远处楼顶的灯火，背在身后的双手蓦然握成拳，唯独语气平静得如同汨汨流水，“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公平的买卖。”

　　“明秀，我之所以不愿意，是害怕，害怕这代价太大。”

　　朱明秀良久无言，她突然间想到，要是云翎想得更远呢，他已经看到恢复一个王朝、一个盛世需要流血漂橹伏尸百万，历来朝代更迭，战乱流离，苦的还是芸芸众生。

　　他害怕再大动干戈，以及付出了之后，结果却不尽人意。

　　“但惟此一搏，”云翎复又说，“若能让后人享尽太平长安，这些代价，我愿背负。”

　　朱明秀哑然，她俯首良久，俄而轻勾唇角，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既然心意已决，妾身不再多言，请殿下恕妾身多舌。”

　　“你根本不怕我，”云翎无奈地笑笑，“这些拘礼的言辞也不必再多说，你愿叫我妄生、云翎都可。我早就不是殿下啦。”

　　朱明秀抬眼瞧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试探着问：“那……翎儿呢？”

　　云翎微怔，扭头看她，无声地笑笑：“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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