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元合府上的亲兵散尽了。先前作鸟兽散的围观群众蜂拥而上，挑着死去的书生，就像挑肉摊的五花肉。黄豆看了几眼，拉拉还跪着的云翎：“走吧。”

　　十几个书生，除了瘦削不堪的宋子期，其他的都被或拖或背带走了。黄豆没抢成另外的，只能解下腰带，绑着宋子期，又拖又拉，叫上李云翎，慢腾腾回家去。

　　黄豆把宋子期丢进后院，屁股还没挨到板凳，就有人来了。云翎打开门，来了二三妇人，都是这条街上住着的。其中一个喊黄豆：“听说你带了一个回来，分一些行吗？”

　　黄豆说：“麻婶，你自个儿去看吧。你们都去看吧。”

　　云翎问他：“看什么？”黄豆抬眼，撇撇嘴：“看肉。”

　　云翎：“……”

　　几个妇人脑袋钻在一起商量一番，最后麻婶站出来说：“豆儿，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你奶奶还病着，家里又养了个傻子，这样吧，我们几个商量着只取了胳膊和小腿，剩下的你们留着，好好补补。”

　　麻婶身旁同样憔悴的女人扶扶头巾，同情地看着黄豆：“你一个孩子，太不容易了，我们也不好意思。但这日子难过啊，我家孩子还在长身体，饿得皮包骨头，他才六岁……”

　　“是啊，这两年闹饥荒，咱们这条坊饿死的不少，”麻婶摇摇花白的脑袋，“能活一天算一天。”

　　黄豆说：“烧柱香吧，烧完就分了，以后下地狱挨刀子刮，都无所谓了。”云翎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黄豆的衣袖，紧张地问：“分什么？”

　　黄豆小声说：“分肉啊，我和奶奶都一年没尝过肉滋味儿了。”

　　“分宋子期？”云翎瞠目结舌，黄豆生气道：“不然呢？再说你也是个病秧子，不吃点油水怎么行？”

　　“我不要。”云翎双手颤抖：“为什么……”

　　黄豆把他按到榻上坐下，抹掉眼角泪痕，说：“大少爷，这半年来，大家都是这么活的。为了活命，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肉铺的客人只有达官贵要。为了吃上一口肉，都这样。”

　　云翎缄默不语，他低下头，坐在榻上，低声道：“我宁可饿死。”黄豆脸一红，半晌后无所谓道：“随便你。”

　　黄豆强忍泪水，翻出家里箱底的细香，对着宋子期的尸体烧了三炷。半个时辰后，黄豆摸出菜刀，篱笆墙外的林子里阴森森的，风嗖嗖刮着。麻婶说：“我来吧。”

　　黄豆如释重负般丢下菜刀，麻婶系好衣袖，把头发盘的牢牢实实的，对着宋子期哽咽道：“好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啊。”

　　血腥味井喷袭来，云翎夺门而逃，跑到屋外，对着墙角一阵干呕。天际明朗，星子闪烁，若无其事地俯视着人间大地。云翎靠墙坐下，双手环膝，脸埋进膝窝里。

　　黄豆叫醒的他，云翎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蜷缩起来，黄豆喊他：“醒了就吃点东西！”云翎半梦半醒，伸手想握住什么，黄豆把手伸过去，将云翎拽起来。

　　他听见黄豆说：“坐了一晚上，不发烧才怪，你到底发什么疯？”黄豆边说边端着碗坐他身旁，舀一口汤送到云翎苍白的唇边。

　　云翎闻到了肉香，肚子饿得咕咕响，头皮发麻。他挣扎起来，一把打掉碗，土瓷碗碎了几大块。黄豆摔掉勺子，气愤道：“你做什么？奶奶都还没吃上，要不是看你生病，谁管你？”

　　云翎呢喃着：“我不要我不要……”黄豆按住他，泪水又不争气的渗出来：“可你病了，你在发烧，你吃一点好不好！”云翎兜头钻进扎满补丁的被单里，拼命摇头：“我不要……”

　　黄豆哭着走开，他小心翼翼从包了好几层的布包里摸出铜钱，揣在怀中上街买药。云翎在榻上躺了两天，能下地的时候，月儿的□□日到了。

　　黄豆越发沉默，全然不似云翎初见他的模样。云翎盘腿坐在榻上，思考了一上午，最后从后院的井里提起一桶水烧热了，倒进木盆中，俯首将脸洗干净，朝黄豆说：“带我去青柳楼。”

　　“你想做什么？”黄豆第二次见他真貌，还是会脸红，揪着衣角茫然问。云翎笑了笑：“去了便知。我正想见见你的月儿。”

　　要云翎去找齐太傅帮忙，此事轻而易举便能解决，但李云翎不会去。若让谢景轩解决，也很容易，但他也不会去。他负过太多人，又怎能厚着脸皮回去央求他们。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无力，又无可奈何。

　　沿路不少人驻足回头，议论纷纷，索性没几个见过废帝真容，只以为哪家的俊俏公子带小厮出来玩。青柳楼白天不开张，黄豆带着云翎进去后，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云翎道：“愣着做什么？鸨妈呢？”黄豆嘴角抽搐：“你见她干嘛？”云翎轻笑：“见了便知。”黄豆将信将疑带他去见青柳楼的老板，朱明秀房里点了熏香，她捧着账本算这个月得利。

　　朱明秀长相柔媚，没有云翎想的那么老，反而很年轻。黄豆小声说：“朱老板要是青柳楼里的姑娘，京城第一头牌早不是鹃儿了。”

　　云翎上前一揖：“朱老板，今日携弟前来，想与你做笔交易。”黄豆说：“这是我哥哥，妄生。”朱明秀眉头微蹙：“你叫什么？”

　　云翎答：“妄言的妄，平生的生，妄生。”朱明秀笑了：“敢问公子何姓？”云翎道：“李。”朱明秀搁下笔墨，徐徐起身，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按捺住激动。

　　尽管距离上次见到他已有两年，但她可以确定，这是殿下，朱明秀朱唇轻启：“公子之貌，胜似谪仙，明秀以为少见，不知李公子今日想如何与我做这笔交易。”

　　“妄生愿交换朱老板店里的月儿。”云翎道：“若朱老板怀疑，自可看看门外，问问随妄生而来的那些人，可愿陪适才的公子饮一杯薄酒。”

　　朱明秀差点捏断手里的毛笔，她压下怒气，款款走到店门口，不少人还在探头探脑打量，更有人问她：“朱老板，先前那位公子呢？”朱明秀双眸微阖，半晌后朝小厮说：“关店门！”

　　黄豆拉起云翎，作势要走：“你简直疯了？你干嘛为了我做这些？我不用你这傻子帮我，我自己能赎回月儿！”云翎的视线冷冰冰的刺人，话也是，像针扎在黄豆心口。

　　“好笑，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云翎勾起唇角，配上他那张脸，笑得惊心动魄，他强硬地拂开黄豆拉住他的手，轻笑道：“你算什么？进了青柳楼，要什么富贵没有，何必整日对着你和你那病入膏肓的奶奶？”

　　“我换月儿，取彼代之，坐享荣华，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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