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他退了一步，那是不愿意和他争吵的妥协姿态。然而云翎却步步紧逼：“你满意了吗？你一直瞧不起慕容锦，好了，现在他变成了活死人。你要我做皇帝，好，我设计让慕容锦当太子不成，反遭慕容肆将军，杀了黄豆。”

　　“为了你，我毫不犹豫杀了茅针，为了江山，我害死黄豆和周归芳。”云翎自责地反问：“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谢景轩怒了，这是云翎第一次跟他发脾气，他小时候都是乖顺的样子，虽则顽皮，却很听他的话，可现在呢，云翎为什么反过来质问他？

　　难道在他心里，他根本比不上慕容锦吗？

　　“李云翎，在你看来，逼你做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吗？”谢景轩注视着他，面露哀戚：“对，我要你做皇帝，要你再赴河山，比起你安稳富贵，我更期盼翎儿胸怀天下。可现在，我只希望你心里有我。”

　　“你为了慕容锦忧伤自责茶饭不思，”谢景轩冷笑，“他还想强上你，怎么不见你怪罪他。倒是我逼你一时，你记得比谁都清楚，李云翎，你扪心自问，我谢景轩，在你心中，根本比不上慕容锦一星半点，对吗？”

　　“不如你将我送去北狄，将你的锦哥哥换回来，省的与我相对两相厌！”谢景轩恶狠狠地说。云翎懵了，谢景轩一发火，他就容易懵逼，云翎呆呆地僵立，谢景轩就站着等他下一句。

　　若是扁素凡看到这番场景，定会嘲笑他两一上头，就和小孩儿吵架似的，全是赌气，无脑的很。良久，云翎羞恼不已，大叫一声：“你王八蛋！”然后抓起他的食月弓，拔腿跑出营帐，施展轻功，三下二除五便没了踪影。

　　外面的守卫只察觉到一阵风飞似的掠过，待再发现那是太子殿下时，谢景轩已然追了上去。扁素凡端着适才熬好的药过来，就撞见守卫高呼：“殿下！将军！”扁素凡扶着额头叹口气，杭白戳戳他的肩膀：“去追吗？”

　　扁素凡摇头：“不必了，我们就在这候着。”

　　这头云翎看似慌不择路，其实一路向北，是冲着利州城的方向去的。谢景轩一路尾随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云翎随手抓了匹绿螭骢，自己便也骑上千里马追着他，不敢将他遗落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路上没有车马劳顿拖累，两个人三个时辰便回到利州地界。云翎下马步行，谢景轩琢磨着他应该冷静了，才跟在云翎身后喊：“殿下！”云翎驻足，背对他，立在一颗槐树下，绿螭骢不停地用鼻子蹭他的颈窝，谢景轩便狠狠瞪了小绿一眼。

　　绿螭骢迅速低头吃草。

　　谢景轩加快步伐跑到云翎身后，一句话也没说，自后面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对不起，”谢将军嗓音嘶哑，“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云翎沉默，谢景轩转而亲吻他的耳垂，黏湿的热度让他打了个冷战。

　　“景轩，”他终于开口，“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在乎我。”谢景轩呼吸沉重：“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想要。”

　　“我要让慕容璃付出代价。”云翎信誓旦旦道：“我要得到这座江山，决不让给北狄。”

　　“好。”谢景轩闭上眼睛：“我陪你。”云翎顿了顿，低声继续：“你不怕死吗？谢景轩，如果我只是利用你呢？”谢景轩摸不透他的意思，可他明白，云翎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狠心，以前的云翎，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这般伤人的话。

　　“臣心甘情愿。”谢景轩诚恳道。云翎回头，目光闪烁：“景轩，两情相悦，一定是这世上最无法容于世的东西。”谢景轩深深吸了口气：“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这就够了。”云翎沉默良久，才意味深长道：“日后，莫要逾矩了。”

　　“若只有你我二人独处呢？”谢景轩不甘心地问，云翎皱起眉头：“随你。”

　　也许这一生就这么漫长了。
　　云翎沉默地注视着谢景轩，二人本来靠近的距离一下子拉大。
　　对方明明近在咫尺，却恍若远在天边。
　　谢景轩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捏紧，双目如炬地注视他：“翎儿，我只问你，慕容锦于你而言，算什么？”
　　算什么？云翎有些恍惚，扭头别开视线：“兄长。”
　　云翎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谢景轩说不出。
　　却好像他本就应该这样，有些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浑身充斥着令人臣服的冷酷。
　　谢景轩目光闪烁，良久，撩起衣摆半跪在地，朝云翎抱拳：“殿下再赴河山，是天下之幸，臣自然不敢再逾矩，先前多有不敬，请殿下见谅。”
　　谢将军面无表情，又回到互通心意前的时候，互相冷着脸，看不透彼此。
　　云翎深深地注视他，轻声道：“仰仗将军。”
　　谢景轩强忍起身抱住他的冲动，颔首：“是。”
　　云翎转身上马向青云门疾驰而去。谢景轩不敢怠慢，策马追上他。
　　青云门已是一片狼藉，云翎猜测慕容璃应该带着人马去追他了，没想他会去而复返。到处弥漫着尸体的恶臭，云翎蹙眉。
　　他师父非鱼散人还在这儿，云翎摸索着向记忆中熟悉的热泉走去。
　　草叶上洒满了暗红的血水。云翎捏紧了手中的食月弓。
　　前方草木掩着的小路骤起一声轻响。

　　谢景轩警惕地拦在云翎身前，只见丛丛草木间倏地滚出一坨墨绿，再细看，却是龟壳。

　　云翎惊喜上前：“涸辙！”

　　谢景轩松了口气，原来是非鱼散人的乌龟。既然涸辙龟在这儿，那么非鱼散人应当在不远处。

　　涸辙自圆滑的龟壳中伸出四蹄，骨碌碌往前方爬去。云翎急忙跟上，谢景轩拉住他：“翎儿，当心有诈。”

　　云翎摇摇头：“有涸辙带路，想来是师父知晓我在此地，有他在，没事。”谢景轩欲言又止，不过云翎一旦下决心的事，他都有自己的主意，谢景轩再劝也不过白费功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云翎。

　　涸辙将二人带到一处山洞前，洞中幽深昏暗，弥漫着强烈的腥臭，洞口倒着成片的尸体，尸骨森白，场景骇人。谢景轩心中不安：“殿下，不如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涸辙越过丛丛尸骨，向洞里爬去，云翎摆摆手，示意谢景轩不用再劝，他跟着涸辙龟进去了。

　　洞至深处，寒意渗骨，谢景轩小心警惕地环顾四周，谨防生变。强大的内力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来自高手的威压，包含着凛冽杀气。谢景轩喊：“殿下！”

　　云翎却欣喜：“师父！”想来是认出这气息了。

　　只见四条锁链分别缠住四肢，锁链中困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皆白，幽幽地喘着气。听到云翎的声音，那老人喘息声逐渐粗重，缓缓抬头，艰难地打量来人，老人眼睛张开：“云儿。”

　　谢景轩沉默，抱剑立在一旁，看来那是云翎的师父非鱼散人了。

　　只是没想到，传闻的高手，竟会落魄至此。

　　云翎拉动困着非鱼散人的铁锁链，良久，蹙起眉头：“这东西结实。”师徒重逢的喜悦让非鱼散人来了些精神，眼也不错地凝视他：“云儿如何不在长安了？”

　　非鱼散人这些年云游四海，不问俗世，或许还不知晓大夏已经没了，云翎张了张嘴，眼眶微酸：“师父，夏朝，亡了。”

　　非鱼散人神色微凛，大约是早料到有今日，重重叹气：“李羡实在昏庸，难堪大任。天后当年没说错，若他继位，大夏必有一难。”

　　提及李羡，云翎神色黯淡：“父亲，也死了，自尽的。”

　　非鱼散人见他失落，知晓这徒弟打小多愁善感，难免伤怀，他劝慰道：“云儿不必多想，他命该绝矣。”

　　谢景轩拔剑劈砍铁链，非鱼散人这才注意到他，点点头：“是云儿的侍卫吧。”他顿了顿，似在回忆：“当年谢桓兄弟有一子，名作景轩，周后特意为云儿挑选的年轻人，侍奉云儿左右。”

　　“是他。”云翎说，非鱼散人点点头，叹息：“谢桓兄弟走了这么些年了。”

　　怀灵年间，李羡恐惧谢桓功高震主又手握兵权，故此寻了由头将他发配边疆。谢老将军本就身负顽疾，在路上旧病复发，没到流放地就死去了。

　　谢景轩劈不开这铁链，非鱼散人摇摇头：“莫要白费功夫，这是杨卫宣寻精铁打造，一般的东西劈不开。”云翎问：“那我们该怎么将你救出去，师父。”非鱼散人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过杨卫宣眼下怕是已经疯了。”

　　“昨晚的动静，为师在这山底下也有所耳闻。”非鱼散人沉吟：“箭声破空，其响动虽厉，却自有一股悲怆。为师便料到是你的箭，你杀人了，而且那人你认识，你不愿意杀他。”

　　谢景轩面无表情，视线在这对师徒间逡巡。

　　云翎像是被看破一般，垂首敛眸，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我射杀了关无意。师父，关无意已经是活尸了，你知晓这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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