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谢景轩抬手递给他：“翎儿现下的情状我实在不放心走开，劳烦杭白先生持将令号令谢家军，单枪匹马无法救出扁大夫，你便调配三军适时助你。然后立刻来青云门，将此地包围。”

　　商陆郑重道：“杭白难堪重任。”谢景轩道：“情况紧急，实不相瞒，我和翎儿已经被盯上了。杭白先生武功不俗，若能平安带兵归来，我与翎儿手中可多一份应敌的筹码。”

　　杭白望向商陆：“我必须救扁素凡。”商陆叹口气：“好，你去吧。路上小心，快去快回。”杭白当即不留恋，转身去了。商陆帮云翎看药，谢景轩寻了一幅青云门周围的地图摸索沉思。

　　云翎泡到吃午饭，完了又接着泡，泡到中途，谢景轩出去了一趟，回来说：“出事儿了。”云翎发现他不安，努力将自己的意识从噩梦里抽回来，问：“发生什么了？”

　　谢景轩沉声说：“涉丘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屋里，说是惊悸而死。”云翎反问：“过度惊吓？”谢景轩沉着脸点了点头：“门中正在彻查此事。”云翎烦躁道：“我不想泡了！”

　　谢景轩沉声说：“不行，不可。”云翎颓丧地往后缩了缩，谢景轩上前轻按他的后脑勺，安抚他：“还有我，安心。”云翎摇摇脑袋，没说话。

　　当天涉丘的房间不让外人进，云翎没能去成，他用过晚饭后和谢景轩回到屋里，闷了一天也没说几句话。

　　谢景轩猜测云翎是给噩梦吓住了，故此不多计较，只是一想到他梦见的人是慕容锦，心头煞是升腾起几分不知名的滋味。云翎早早爬上床蜷进被窝里。

　　深夜却来了不速之客。那人进来时气息已十分沉重，步履轻浮，呼吸混乱，便知是受了重伤。谢景轩警觉，登时坐起身，只听那黑影关了门，才喘息着喊：“翎儿，将军——”

　　是本应该远在长安的朱明秀。

　　云翎越过谢景轩，飞快地趿拉了鞋子，冲上前扶住她，对谢景轩道：“去叫商陆。”谢景轩不敢怠慢，披了一件外套，打开门去喊人。

　　云翎将朱明秀扶去床上躺下，只见她胸前背后都有红痕，气息不稳，唇角若隐若现着擦过的血丝，朱明秀眼也不错地凝视忙上忙下的云翎，当对方卷了帕子给她擦脸时，朱明秀忽然哽咽了。

　　她颤巍巍地握紧了云翎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三月，青柳楼，没了。”云翎呼吸一滞，良久，低声安抚：“没关系，你慢慢说。”

　　不知何故，昨天深夜，北狄兵大举闯入青柳楼和朱家名下其他产业，□□烧，转瞬间便将朱氏财物毁得一毛不剩。

　　其时朱明秀正在前往利州的山路上，收到飞鸽传书的消息，不敢怠慢，立即加快速度赶向青云门。

　　而几乎是收到消息的同一时间，她遭到北狄刺客的追杀，他们追了她一路，朱明秀的护卫为了保护她，损失殆尽。朱明秀艰难地确认谢李二人所在，终于找了进来。

　　云翎反包她的双手，柔声安抚：“没事，你没事就好。青柳楼没了，以后咱们再开一个。”

　　朱明秀摇摇头，秀眉紧拧：“殿下有所不知，青柳楼是鸾凤阁在长安城的情报中心，若没了青柳楼，我们基本断了长安城的消息。”

　　“也就是说，以后慕容璃和北狄的动静，咱们很难再打听到。”朱明秀自责道：“都是我办事不力，走漏了风声。”

　　云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这次北狄有备而来，他们刻意摧毁鸾凤阁的情报网。”

　　朱明秀点了点头，肃然道：“不仅如此，我们在四行八道的情报来源死伤不少，北狄如今正在彻查长安城的人。”云翎察觉事态紧急，蹙了眉头：“谁透露了鸾凤阁的消息？”

　　朱明秀徐徐开口：“慕容璃亲自带兵焚毁青柳楼。”

　　云翎心头一惊，下意识否认：“不可能！”谢景轩推门而入，商陆跟在他身后，轻轻叹气，谢景轩冷酷地戳穿了他无力的否认，“是慕容锦将鸾凤阁的存在告知慕容璃。”

　　云翎脸色苍白：“我明明提醒过他，不该——”谢景轩低沉着眉目凝望他：“知晓鸾凤阁存在的人五根指头也数的过来，鸾凤阁在长安城获取消息从来不以大夏鸾凤阁的名义，除了慕容锦我想不出其他人。”

　　“慕容锦曾费尽心力调查过鸾凤阁，他十分清楚青柳楼对鸾凤阁的意义。”朱明秀虽然不忍，还是出声提醒他：“殿下，据说慕容锦是与慕容璃一道剿灭青柳楼和其他情报点。”

　　云翎后退两步，呆坐在床沿边，茫然地喃喃：“是吗？”朱明秀戚戚地喊了一声：“三月……”

　　商陆上前为朱明秀查看伤势，室内一片静谧，静谧得有些压抑，商陆忽然说：“明秀楼主是公孙大娘的弟子门人？”朱明秀并不隐瞒：“向大娘弟子学过剑舞。”

　　“我听闻中原有一个武林门派，唤吟袖楼，不以武长，反而以舞动人。是故楼中弟子虽大半无内力，但翩翩飞舞间亦可乱敌心智，江湖中人不敢小觑。”

　　商陆顿了顿：“只是没想到，门派里最出色的弟子正当盛年退隐，原来是去做了青楼老鸨。”

　　朱明秀：“……”

　　云翎诧异，不知晓朱老板还有这番过往，问：“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的那个公孙大娘？”

　　朱明秀赧然：“是。大娘自立吟袖楼，我与母亲幼时流浪，大娘心生怜悯，将我收留，明秀受楼中前辈教导，却毅然脱离吟袖楼，心中有愧，不敢以吟袖楼弟子自居。”

　　云翎咋舌：“宫里每有欢宴，必请大娘一舞西河剑器，如今佳人迟暮，乱世纷争，”他的情绪又黯淡下去，“哎。”

　　朱明秀抬起下颌，轻声说：“大娘明白我是为国效力，她未曾责怪于我，明秀收起剑舞，甘为下等，殿下不必伤感，来日再兴山河，何愁歌舞不美？”

　　云翎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对……”他又顿了顿：“对不起。”

　　朱明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谢景轩到他身边说：“回神。”云翎有些烦闷：“人心难测。”

　　商陆有感而发，低低地感叹：“世间人畏惧我九黎，以为我们是妖魔鬼怪，剧毒无比，殊不知真正狠毒的——”

　　“是人心。”

　　商陆从腰间的锦囊里取出小瓷瓶，再从乌黑的细颈瓶中拍出一颗药丸递给朱明秀：“服下去。”他倒了碗水，端给她：“不知何时有幸能一仰楼主剑舞。”

　　朱明秀摇摇头：“待天下大定吧。”

　　待天下大定，必重拾霓裳羽衣，一舞剑器动四方，可叹如今流年光景，战乱频仍，他们的殿下却还是妇人之仁，犹豫不决。

　　云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吞吐起来：“我真的……不相信……锦哥哥，他不会——”朱明秀只觉一阵揪心，细眉颦蹙：“殿下，明秀恳求您莫要这般……”

　　软弱。

　　朱明秀望向谢景轩，谢大将军铁青着脸摇了摇头。云翎失魂落魄地带呆坐着，不由得忆起前几日还大言不惭要慕容锦尽管对付他，如今对方真的倒戈相向。

　　云翎除了不相信，还有难以面对。

　　若慕容锦将所有他知道的，比如鸾凤阁、九黎族、蓬莱、阴阳派方至、西戎双龙玉佩悉数告知慕容璃，后果不堪设想。他们的弱点会整个暴露在北狄面前。

　　或许一切又会坍塌。

　　他放走慕容锦，注定犯下弥天大错。云翎捏紧了拳头，深吸口气：“明秀好生养伤，其他事我来处理。”

　　翌日云翎只泡了半天的药汤，下午去找了一趟关无意。关无意在后院练剑，剑势大刀阔斧，如劈如砍，一招一式皆凌厉无比，是青云门极阳之道。云翎看了一会儿，关无意发现了他。

　　他对屋檐下侍候的小弟子点点头，对方转身去泡热茶招待云翎这个不速之客。关无意面无表情地收剑起身，走到云翎面前，“何事？”他淡淡地问。

　　“云翎素来听闻青云门寒梅剑法独步武林，又以关掌门为一绝，云翎向往已久。故此冒昧拜访，不知关掌门可愿意不吝赐教。”云翎平静地说，关无意转过头去，视线只斜斜地扫过他。

　　他没有再说话，反而安静地自顾自练起剑来。

　　云翎边看边回忆师父教他的剑道。

　　“倚剑之境有三。”非鱼散人随意撇下枝头枯木，那年大雪封山，云翎盘腿坐在山岩上，涸辙龟蜷缩在他怀中呼呼大睡。老头子一石子打醒他，云翎被迫重新坐直身体。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剑道其一在剑本身，使剑是武艺，如何用剑，如何使出威力，皆在日积月累的练习中。”非鱼散人道：“此为剑境。”他返手使出一式剑招，是熟悉的寒梅剑法，一招一式皆是需要背下来的基本功。

　　“‘正本清源，烁目明身’剑道其二在人悟道，人者，天地之自然灵气也，使剑之人当断事，使事合于道，为正为上不为恶，不恃剑欺凌弱小无辜。”非鱼散人用剑三十载，不杀比自己弱的平凡人。

　　云翎忍住瞌睡，眨巴眼睛，雪花飘落在他睫毛上，渐渐地融化，他高升问：“其三呢？”非鱼散人哈哈大笑，扔了树枝，一剑不用一式不使，他深深地注视小云翎，良久，拔剑狂舞。

　　天地倒映在他眼瞳间，龟缩为狭小的一点，风起长林，曲踏清霄，毫无章法的剑，时柔时刚，时而轻拂雪花，时而劈砍落木，云翎让这胡乱的剑惊住了，他呆呆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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