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你闯进养心殿那天，父亲饮下鸩酒的时候……”云翎的回忆陷入八个月前，张了张嘴，却惊慌得不知该如何言语。谢景轩抬手抚摸云翎的侧颊，似乎在无声地鼓励他，云翎闭上眼睛：“我吃了九黎族所有的毒药。”

　　谢景轩手下一紧，云翎蹙眉，双眉紧拧，痛苦道：“素凡之所以发现我身负奇毒，就是当时吃下的，后果你也知道了，我将近三四个月一点儿内力也使不出。”

　　谢景轩了然，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了他你可以去死。”云翎抓紧谢景轩的亵衣，良久，长叹口气，似乎说出来会好许多，他张开眼，淡棕的双瞳里满是迷茫，嘴唇翕动：“不知道。”

　　“李羡说的，”他没有再叫他父亲，“他说过，我要陪着他，直到他死为止。但是他抛下我了。”

　　那天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他勉力维持的帝国、竭力拼凑的秩序，在一夕间，天塌地覆。他叫他翎儿时多么温柔，仿佛在梦里梦见过他的爹微笑着这么叫他，后来李羡用另外一种炽烈的感情逼迫他。

　　李羡哭过恳求过，只换来云翎步步后退。“他明明爱的是张昀灵。”云翎嘶哑了嗓子：“对我，我算什么呢？儿子？还是张昀灵的替代品？李羡最后一次逼我那会儿，我妥协了。”

　　嘴上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心里却没来由地解脱，主动去亲吻他的时候，甚至会害怕自己的吻太生疏让对方厌恶，没来由地想到张昀灵，却不敢触碰和她有关的一切，害怕发现自己只是替代品。

　　如果没有谢景轩，他会犯下大错，这一生都无法被原谅的过错，和自己的父皇。

　　云翎心有余悸，却苦笑着勾起唇角：“你为什么要走啊，景哥哥？怀灵六年，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这种根本无法承担的被爱，为什么没有教会他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亲情。

　　谢景轩真庆幸李羡已经完了，他一直以为最大的威胁是慕容锦，原来根本不是。而是毫无廉耻毫无徳操荒淫无度嗜血残忍的暴君李羡。谢景轩光想想都头皮发麻。

　　难怪慕容锦就算背叛云翎，怀灵九年也要回到南蛮，帮助南蛮军队打下中原，迫死李羡。他轻声安抚：“我没有走，我一直都看着你。别想了，我不该问，咱们睡觉好不好？”

　　“你不怪我？”

　　“只恨自己无法时刻陪伴你，不怪你，况且你都承认咱两是一对儿了。”

　　“我对他们的感情我自己也摸不清，但是我知道，”云翎鼓足勇气，很认真地说，“我最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对，八辈子。就算拿刀架在我头上，就算大夏历来的规矩要我离开你……”

　　云翎一愣，满脸的不可置信，傻乎乎地冒了一句：“他妈的，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殿下，”谢景轩笑弯了双眼，将云翎搂进怀中，轻声道，“我也是。”云翎低低地说：“我不想伤害你，若你不问，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对李羡和锦哥哥，并没有那么容易放手。只是……”

　　“嗯？”

　　“你来了。”云翎从他怀中冒头，撑起上身，俯视着谢景轩：“他们是美丽的风景，但你是李云翎的世界。”

　　我可以看遍沿途风景，可以哭泣微笑难过欢悦，我们一路向前，采下鲜花握在手心，或是举向远方，眼睁睁看着他们随风而逝，陶醉在美景中或者是突如其来的清醒。

　　慕容锦和李羡会在道路两边与他道别，而从出发开始，那一路的风，一路的云，一路的盛夏烂漫，全都是谢景轩。

　　此生何幸，得遇君。

　　月色朦胧，慕容锦立在房顶，不知何时，眼泪流满双颊。想不到最后是谢景轩帮他问到他最想知道的，不再是残酷的“没有”，而是“你笑了”，慕容锦抹把眼睛，无声地笑了。

　　他是来向云翎道别的，不过现下看来，不必了。慕容锦施展轻功，飞入山林，小山坡上，慕容璃和独孤珣正等着他。慕容璃发觉他神色异常，寒声问：“你反悔了？”慕容锦笑道：“没有。”

　　他揽住慕容璃的肩膀，像亲昵的兄弟，开怀大笑：“为兄的愿望现在都实现了，我便放心去了。”慕容璃轻蹙眉头：“你若反悔……”慕容锦打断他：“小璃，你会允许我反悔吗？”

　　慕容璃缄默不语，独孤珣迟疑：“大舅子……你要是不愿意……”慕容锦负手而立，举起脖子望天上的月亮，这二十年来见过的最美的月亮，是当年在东宫里，在云翎身旁，小心翼翼地坐着不动，云翎脑袋耷拉在他肩头，呼呼大睡时的月亮。

　　身边的人那么安静，安静到他以为，在那棵银杏树下，他们会相伴度过这一生。

　　慕容璃亲手将慕容锦送入化血池，他眼看着阔别十四载的、爱上了仇人后代的亲哥哥踏入鲜红的沸腾着凶煞之气的血池里。他们将把慕容锦制作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活尸。

　　慕容锦武功高强，又与前夏太子关系甚笃，只要慕容璃能随心所欲的控制他，他就能用慕容锦反制三月。慕容璃面无表情地目送慕容锦一步步踏下血池的石阶。

　　独孤珣让慕容璃的侍卫拉住了，莽汉子吼叫道：“慕容璃！你迟早会后悔的！”

　　慕容锦最后面对他们，倒退着步入血池，他先对涨红了脸的独孤珣说：“小璃就拜托你了。”然后将目光转向冷酷的慕容璃，温和地笑了笑：“小璃，翎儿本性善良，哥哥希望你能放下仇恨。”

　　慕容璃冷冷地看着他，一动未动。慕容锦大约也明白自己的劝阻不过徒劳，他自嘲似的摇摇头：“罢了，小璃呀，以后有机会多和三月说说话。”

　　慕容锦仰面栽进滚烫的粘稠血液里。

　　血里仿佛生了无数的触手，它们撕扯他的皮肉，腐蚀他的心跳和记忆。慕容锦脑海里反复回味着他的哭，他的笑，他生气的样子，他难过的样子，还有那年夏天银杏树下，他落了一手好棋，回眸偷笑的时候——

　　飘落在他肩头的一缕金色阳光。

　　翎儿，若你发现我一声不响的离开，千万不要哭，你一哭，锦哥哥心都疼了。

　　云翎半夜没睡好，梦见慕容锦满面殷红鲜血来向他道别。云翎从惊悸中张开双眼，喊了声锦哥哥，坐起来发呆。谢景轩惊醒，先警觉地屏息探听四周动静，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掌捧起云翎的侧颊，让他满脸泪水吓了一跳。

　　谢景轩惊慌地抹掉他眼睛里源源不断落下的眼泪，焦急地说：“翎儿，你看着我。”云翎耷拉的眼帘抬起来，张了张嘴，一个音节也来不及发出，大口地喘着气。

　　云翎好容易平复下呼吸，才怔怔地说：“景轩，我是不是不应该赶走锦哥哥，我希望小璃和他能兄弟和好，他们一家人能团聚。我是不是……”云翎迟疑地皱紧了眉头：“做错了？”

　　谢景轩了然，顺着他的话说：“好，我明天就安排人告知慕容锦，让他来见你，到时候你再做决定。”云翎仓皇地笑了笑：“好，好……景哥哥，我不想睡了。”谢景轩捏紧他的手：“那我陪你坐会儿。”

　　云翎轻轻嗯了声。

　　两人并肩坐到天亮，云翎大约是被吓到了，整个人憔悴了些，两只眼睛围了一圈青黑眼圈。外面有人敲门，谢景轩拍了拍云翎的脑袋，柔声道：“你等等。”他起身去开门。

　　商陆和杭白立在门外，发现里面气氛不大对劲，商陆问：“怎么了？”谢景轩说：“云翎好像做噩梦了。”商陆了然，点点头：“嗯。我和杭白将药熬好了，让殿下进药缸里泡着吧。”

　　谢景轩正欲返身，商陆又喊住他：“等等，将军，刚才有个人过来，递了信让我交给你。我看那人像是你手下的斥候，他神情看着焦急，将军你先拆开看看吧。”

　　谢景轩点头：“我先把翎儿这边弄完，稍候。”说罢叫起云翎，拉着他进了煮药缸的房间里，将云翎脱得只剩一条亵裤，又试了水温，将他抱起来放进去。

　　云翎依旧魂不守舍，谢景轩担心地问：“梦到什么了？”云翎摇摇头，不大愿意开口，往药缸里缩了缩，缄默不言。谢景轩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身去接过商陆递来的密信。

　　他取出信纸，在火上烤了一阵，字迹便自己显现出来。谢景轩神情严肃，情况似乎并不如他所预料的那般顺利，杭白问：“怎么了？”谢景轩沉重道：“扁素凡让山贼绑到了深山里，生死未卜。”

　　杭白夺过他手里的信，上面只写着扁大夫追寻夏知遗的行踪，一路跟到了利州，没想到却被离这儿不远的山寨里一伙山贼绑了去。杭白立即道：“我去救他！”

　　商陆瞥他一眼：“这么上心？”杭白没有解释，谢景轩点头：“千万小心。”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消息，说在蓉城驻扎的谢家军正往利州赶，算来也该到了，谢景轩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谢字的令牌。

　　杭白迟疑：“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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