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师父似乎双脚未曾踏在地上，那鹅毛大雪咆哮奔涌从山的那头嚎啕而下，却在剑尖斜斜地一指下，温柔地蜷曲，扑簌簌地向四面八方飘洒，未若柳絮因风起，剑起酣畅，剑指痴狂，剑落安宁。

　　“剑道其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非鱼散人手持剑柄，剑尖朝里，指向云翎：“若使剑后所遇皆不顺心事，弃剑即可。”云翎呆呆地张了张嘴：“不懂。”

　　非鱼散人笑容敛去，慈祥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弟子，若他并非皇裔，自然应教他天人合一的剑道，但苍生的主子是要将一切牢牢抓在手里。天人合一是无我之境，他不需要。

　　非鱼散人捋一把自个儿的白胡子，优哉游哉地开了口：“剑因心生，吾徒只需顺心即可。”小云翎哦了一声，老头子问：“想问什么？”云翎蹦下山岩，跑到非鱼散人身边，仔细摩挲他手中的长剑。

　　小云翎傻兮兮地笑了：“这剑长得真好看，师父能送给我么？”

　　非鱼散人：“……”老头子收剑入鞘，一把抱进怀里，惊悚道：“不能，为师好不容易才弄到手！”

　　一老一少为一把剑在雪地里大打出手。

　　云翎的思绪随着关无意的长剑重又回到眼前，关无意的招式有力道却无灵气，云翎开口道：“不如我与关掌门比一比。”他不请自来，取了旁边武器架上的木剑，飞身一式迎了上去。

　　关无意身为青云门掌门，自然不会让他来势汹汹吓住，他应对自如，云翎一式凌厉的劈砍，关无意引剑向后，以柔克刚，化解了他的攻势。

　　小道士端茶回来，眼见两个身影在半空中飞来舞去，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放下茶盏，想了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关无意与云翎交战酣畅，到最后，两人都扔了剑，徒手对弈。云翎近身术薄弱，很快让关无意擒住了，他挣扎着想要退开，关无意制住他道：“殿下不该来此。”

　　云翎察觉他话中有话，愣了愣，哑声问：“地下城的里面人，是青云门弟子？”关无意道：“是。”

　　“三个月前，青云门内乱，同时利州尸患爆发，那时你闭关四年已久，正巧出关……尸毒，是你散布的？”云翎扭头直视他的眼睛，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只觉得他眼中一线暗灰。

　　待云翎再要细看时，关无意放开了他，起身退离，他背对云翎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云翎默然，良久，只听关无意说：“门中弟子涉丘死因蹊跷，殿下若有空暇，不如去他房中看看。”

　　云翎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走到一半，手捏细薄无比的蜂刃，回转身喊道：“关无意！”蜂刃比话音更快出手，电光火石间，薄刃插进了关无意的喉头。

　　关无意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见云翎猝然回头，寒声问：“怎么？”云翎笑了笑：“四年前你咬死了自己的生母关琼，你后悔过么？”关无意扯开唇角，笑容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喉头气管断了，他不能说话。云翎凝视着他，慢慢后退，关无意捡起剑缓缓靠近他，目光阴鸷，良久，长剑出手，劈断了云翎右边直射而来的长箭！

　　云翎瞪大眼，关无意一把推开他，向放暗箭的人追了过去。

　　云翎回了客房，朱明秀见云翎失神，躺在床上坐起身问：“殿下怎么了？”商陆本在与朱明秀闲聊，发现云翎脸色难看，不由得蹙紧眉头。云翎张了张嘴，道：“商陆保护好明秀。”

　　朱明秀笑了笑，柔声说：“多谢殿下关心。”商陆想起来道：“你不是有个东西要交给他么？”朱明秀点点头，从身边的包裹里捧出一把竹叶纹青玉笛，云翎诧异：“这是青鸢？”

　　曾由慕容肆赏赐给虞繁期的那把青笛。朱明秀点了点头，待云翎双手接过后方才轻声开口：“是虞繁期让我带给你的，他希望殿下见笛如面，勿忘大业。”云翎将笛子收进腰间，问：“他现在怎样？”

　　“和家人一道离开长安了，去向不知。”朱明秀回答道。云翎叹气：“苦了他们。”

　　三人沉默，云翎稍作休息，起身道：“我出去一趟。”朱明秀颔首，不阻止他，只是说：“殿下千万小心。”商陆提醒道：“寒冰蛊虽能暂时压制你体内剩余的尸毒，但亦当早日取出。”

　　“殿下最好加紧办完事，你身体里的尸毒一日不除尽，只会危害你的性命。”

　　云翎勾勾唇角：“我知道，我尽量。”说罢开门出去，将门从外面带上了。商陆目送他离去，才回头望向犹有不舍朱明秀，平静地说：“明秀姑娘对圣子似乎别有情意。”

　　朱明秀一愣，脸颊稍红，坦率地说：“并不是，我……打小不曾怎样接触过男子，后来出了吟袖楼，发现自己本就对男儿无意。师姐们说我是迷了心窍，不瞒先生，明秀生来只爱曼妙的女子。”

　　商陆的心尖儿猛地一疼，想了想也放下了。朱明秀见他怔愣，指了指自己：“我很奇怪吧。”商陆难得地莞尔，说：“没有，不过殿下他，好像并非女子。”

　　朱明秀轻挑秀眉：“我十八岁那年，怀灵七年吧，遇到了一位美人。”商陆点点头：“什么样的美人？”朱明秀忆及当年，漂亮的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披头散发，裙纱半敛，身份高高在上为人却柔软可欺。”

　　商陆疑惑：“是殿下？”朱明秀点点头：“叫云音，后来殿下说要叫三月。”商陆不明所以，朱明秀收回心神，羞赧道：“还是不说这些了。”商陆低头微微思忖，不甘心地呢喃：“杭白说殿下曾着女裳，成了长安城的花魁。”

　　“假名三月，明秀姑娘所说的三月，便是她吧。”商陆察觉到女人将殿下和三月分得很清楚，便也顺着她的话说，朱明秀展颜莞尔：“是，三月。”

　　商陆心中升腾起一股荒谬之感，喜欢同性的朱明秀看上了殿下扮作的女人？他颇有些无奈：“明秀姑娘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三月并不存在。”朱明秀闻言也没恼，轻启朱唇：“我不信。”

　　商陆愣住了，只听朱明秀一字一顿郑重道：“三月在明秀心里。”

　　“……”

　　当年惊鸿一面，心中泛起的涟漪是往后再未曾有过的，有时候会想殿下若并非太子而是公主呢，但这般大夏又后继无人。那个柔软的少年在她心底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迹，所有的惊异好奇和敬重加起来，就是她藏在心底的欢喜。

　　后来她会勇敢地告诉追求者们，她朱明秀性别女，爱好女，她不怕流言蜚语恶意调笑，有的人会给她勇气，即使那个人并不知道。

　　她敬重王韶颜为云翎毅然赴死，但她不是龟缩深阁的孱弱女子，她想成为云翎的左膀右臂，比男人更勇敢，更富于智慧，她会超越他们，向他们证明，她是和他们平等的女人。

　　所以许久以后当她卸下戎装，重新拾起数年未碰的霓裳羽衣时，她会想到现在这个不服输的自己，一心要在一个男人当道的乱世证明自己不输于他们的女人，她会发现，让平庸的男人们用三纲五常指责去，她不在乎。

　　原来从一开始不顾一切地喜欢三月，已经向世界昭示了，她将是一位勇敢的女人。而喜欢三月，也注定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那么殿下他知道么？”

　　朱明秀眨了眨杏眼：“他不知道，但是谢将军知道。”

　　商陆无言沉默，朱明秀坦然无比地说完后，躺下睡觉了，她要快快好起来，至少现在不能拖后腿。涸辙龟爬到商陆脚边，伸出尾巴来左右扫了两下。

　　云翎去了小山坡下涉丘的小屋子里。涉丘的尸身早已送去掩埋了，屋内竟落了些灰尘，云翎从商陆那儿得知圣灵虫可识别气味，于是叫出了自己头顶的胖虫。胖虫呼啦翅膀飞来飞去。

　　屋内摆设简陋，但打扫整齐，十分素净。一间竹板搭的房子，狭小的空间里一进门对面一扇矮窗，矮窗下正放着贴墙的桌子，最里面一张床，再加角落的衣橱，床对边横七竖八塞了书的书架。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云翎皱眉思忖，说是惊悸而死，到底是什么东西吓到了他？他抬眼，视线扫过桌上一瓶野花，花分七瓣，颜色淡黄，一支净瓶中插了七八朵这样的花，胖虫飞来飞去，始终避开那瓶插花。

　　云翎命令道：“飞过去！”胖虫刚好飞到他面前，一个急刹车，返身远远地绕开了花，停在窗口，委屈地扇动翅膀。云翎想了想，商陆说过圣灵虫对气味儿特别敏感，尤其不能靠近蛊虫几乎都厌恶的硫磺。

　　硫磺？云翎若有所思，走到花面前，鼻尖凑过去闻了闻，不仔细探闻的确发现不了，是一股若有似无的刺鼻味道。云翎取下一朵花拿在手里，低眉思虑。胖虫飞回他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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