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他什么也不说。”慕容锦无力叹息，反绞住云翎的臂膀，忧心道：“宇文睿不是什么好东西，小璃在他手上定然会吃亏。”云翎对此暂且不置一词，反问慕容锦：“锦哥哥想怎么做？”

　　“长兄如父。”慕容锦沉重道：“我自然不希望小璃行此等苟且之事。”云翎怔愣一会儿，才无奈开口：“他既然有自己的决定，你也不必去勉强于他，我看小璃是聪明人。他给我下的套儿，真是一环扣一环。”

　　“若不是我了解景哥哥，独孤珣能将我骗过去。”云翎安慰他：“你要相信小璃。”慕容锦犹自不甘：“我不愿看小璃活得这般受气，但是他说得对，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

　　北狄入长安那天，慕容锦猜测云翎和谢景轩应该要翻过了秦岭。他手里捏着慕容璃派人交给他的信，又哭又笑，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去面对。慕容璃开头就写：哥哥，别来无恙，莫放过三月。

　　第一句随手的问候，第二句才是重点吧。慕容锦将暗黄信纸捏作一团，闭上了眼睛。那天下大雨，长安雨水不多，尽管是夏天，也干燥得有些令人心烦。下雨时外边的虫鸣更是喧嚣。它们此起彼伏地演奏着本不属于阴雨天的乐曲，正好撞上错误的心情，于是心烦意乱。

　　慕容隶提了酒坛子到锦王府寻他，门卫不让进，慕容隶和他们大吵一架，他说：“要是翎儿在，我让他揍扁你们！”慕容锦正好过来，听见他泰然无比地说这话，哑然失笑。

　　笑后又是良久的感叹。慕容隶还是傻，没什么脑子，只觉得云翎救过他一次，对他便是最好最呵护，殊不知云翎对谁都这样。

　　慕容隶撸起袖子，耀武扬威般挥动双臂，似乎准备大展拳脚和他的门卫们干一架。趁事态乱起来前，慕容锦上前阻止：“够了，你们退下。”他转向慕容隶：“有何见教？”慕容隶抱着酒坛子挑眉：“你都是陛下了，怎么不住宫里？”

　　慕容锦说：“我不是，在我心中，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做陛下。”

　　慕容隶想也没想反问：“李云翎？”

　　慕容锦默然不言，慕容隶砸了酒坛，跑进暴雨中放肆地怪叫，他时而仰天嚎啕，时而俯首叉腰大笑，间或夹杂着咒骂，又哭又笑又闹，让大雨披肝沥胆洗刷全身。慕容隶指着大明宫的方向，一字一顿，绝望地说：“到头了。”

　　慕容锦摇摇头，很想转身不搭理他，他也这么做了，只是没有让护卫关门，转身欲回正厅。雨下的那么大，大到他无法想象这是长安的雨，自他到长安来，这么多年，似乎未曾有哪一年，雨是这般滔天。

　　不再温和与内敛。

　　慕容隶立在门槛外，立在雨中，浑身湿了个透，他咆哮道：“我们都让他扔下了！你看看这乱世，你看看这长安，什么时候到头，什么时候才是我们的！”

　　慕容锦握拳，返身一把抓起慕容隶的衣领，将他拖回屋里，一路任由慕容隶怪叫。他把慕容隶扔到地毡上，慕容隶自己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左右环视一圈：“你这不行啊，陛下，不如大明宫里的好。”

　　慕容锦坐进旁边的扶手椅中，神情冷冽：“再好也不是我的东西。”慕容隶问：“我想问你件事儿。”慕容锦点头：“你说。”慕容隶指着他的鼻子说：“是不是翎儿和你合起伙来骗我，他为了帮你从我手中夺去太子位，才甘愿进的东宫？”

　　“何必知道真相？”慕容锦戏谑地反问：“你就想着他对你好不就成了么？”

　　慕容隶：“他比我小。”

　　慕容锦点点头，没说话，他放任慕容隶自言自语。

　　“我以为他衷心待我，到头来却是骗局。”慕容隶吁气：“他骗我，又为什么要救我？难道那些温柔的纵容都是假象？”慕容锦不自主地为云翎辩解：“他只是认为你不适合做皇帝罢了。翎儿心忧天下，必要将天下交给明君才放心。”

　　“他不是为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是为了所有人。”

　　慕容隶仰天大笑，凄厉的笑声在空旷的前厅里回荡，他吼叫起来：“他能改变什么！他再厉害，还不是个失了势的汉人太子！李云翎不是天神，他就是个任打任骂任劳任怨的普通人，他有什么资格欺骗我？”

　　“他没有。”慕容锦冷酷道：“你也同样没有资格要求他。”

　　“他是我的翎儿！”慕容隶打断他，慕容锦从来没听过他那么大声说话，仿佛要用声音震慑他，让身边的人信服，然后以此说服自己。慕容锦面对他，想了想，最终什么也没说。

　　慕容隶又一屁股瘫坐在地，脸上盛满迷茫和不甘，他重复着呢喃：“翎儿说他会保护我的。”

　　慕容锦不由得想起谁评价过云翎，说他们都一样，都在这残忍而冷酷的世间去寻求一份根本得不到的真心。他们在欺骗和谎言中游走，用虚与委蛇的言语堆砌心房，当他们伸手触碰彼此时，只能摸到一片冰凉。

　　云翎不信邪，他非得穿透这堵墙，然后发现真心不过虚无。

　　哦，是李羡说的。

　　慕容隶和云翎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似乎这两人都相信人世间的真心，但都以为自己没有真心。所以慕容隶残暴乖戾，云翎不知情爱。

　　直到云翎遇到了谢景轩，慕容隶撞上了云翎。忽然大家全都变成了傻子，傻傻地相信，然后傻傻地被伤害。慕容锦心生怜悯，他蹲下身与慕容隶对视，良久后才安慰道：“翎儿会保护所有人，如果你不放弃，他会来救你。”

　　慕容隶傻了，呆呆地问：“真的？”

　　慕容锦笑起来：“煮的。”

　　慕容隶一撸鼻子，抹干眼睛，盘腿说：“喝酒喝酒，不醉不归！”慕容锦遣人搬来几大坛子陈酿的桂花酒，揭开封泥，一室萦绕扑鼻清香，香得叫人好生陶醉。慕容隶扛了一坛子仰头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

　　那天，锦王府外的长安城，逃难的逃难，自缢的自缢，哀哭不绝，嚎叫不止，兵荒马乱。锦王府里的丫鬟和仆役卷了行李和值钱物事，从慕容锦面前大喇喇地横着走了。慕容隶佯作未闻，两人你一坛我一坛的斗酒。

　　喝醉了，外面雨也小了些。慕容隶喝到兴头上，心血来潮道：“本以为我们慕容家坐拥大好河山，原来是大梦一场！”慕容锦的兴叹不下于他，灌一口酒说：“这天下不是咱们的，世事无常，人如蝼蚁。”

　　“皇城旌旗动天开，北漠胡子顺风来，东君身消普度业，仓黍何盼太平年！”

　　府外不知谁在高身吟唱，似乎正应了慕容锦那句人如蝼蚁，东君都死在佛寺里了，平民百姓要到什么时候才盼得来太平日子。

　　慕容隶嗤笑：“翎儿没死。”慕容锦点点头：“他没有。”慕容隶长叹一口气：“你说翎儿会结束这乱世么？”他站起身，往敞开的门外走，抱了酒坛子呆呆地立在那儿：“这就是个乱世，你看看他们。”

　　他指着门外逃窜的流民和百姓，还有府里惊慌失措的下人们，忽然放肆地笑了：“这就是个乱世！”

　　慕容锦望向他的背影，不容置疑地笃定道：“乱世终究会过去。待夏帝再赴河山，重整宇内，还四海海清河晏。”

　　“李云翎又不是神。”慕容隶反驳他：“这天下这么乱，连我父皇都未竟壮志而逝，翎儿他一个人能力挽狂澜？”慕容锦抬眼：“谁说他是一个人？”慕容隶愣住了：“也对，还有谢景轩，他两一起走了。”

　　“这李云翎吧，说来与你我相同，皆是凡人一个。在这乱世同样身不由己。但他是诸夏后裔，咱们南蛮向来对大夏俯首称臣，真说起来，他也算咱们南蛮的王。”慕容锦坦诚道：“周后对他报以重望，就是昏庸如李羡，也明白云翎是天生的紫微星。”

　　“这些都是其次，在我看来，翎儿最适合称王的缘由在于……”慕容锦稍顿，慕容隶接下他的话：“仁心明智。”慕容锦哈哈大笑：“说得对。”

　　他起身与慕容隶并肩而立，滂沱大雨终是停了，屋檐下水滴接二连三落尽水沟里，砸到青石板上，小花园中竹林摇曳，一碧如洗。灰色的天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几时，蓝天乍现，白云化雾融丝，四处弥散，仿佛湖面的涟漪，微波荡漾。

　　“兄长，”这是慕容隶第一次这么叫慕容锦，他回头看他，神情里不再是从前的玩世不恭，显了几分郑重，“我相信李云翎，也相信大夏，周后在世曾说南蛮与中原诸夏当亲如一家，可惜北狄率先叛夏，西戎南蛮北狄与中原因此分崩离析。”

　　“我希望翎儿结束这片土地的四分五裂。”慕容隶负手道：“若他成王，必定是温柔而强大的王。”

　　即使曾为他欺骗过，即使他走了、没有带走自己，即使被他抛下，但每每深夜梦回，除了想他爹娘，他哥，就是李云翎，辗转反侧，等到天下大乱心急如焚时再回头细细品味，那些温柔和纵容还有舍命相救，却不是假象。

　　人的一生能遇见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大约也是某种幸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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