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慕容锦出声道：“你怎么不问我？”谢景轩警惕地望向他，云翎回神问：“什么？”

　　慕容锦面色平静，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将痛苦和悔恨包裹其中，生怕泄出来一点情绪似的，两只丹凤眼咬住了云翎。他说：“关于慕容璃和北狄。”云翎大约是察觉他的不安，向他招了招手。

　　慕容锦一步一步踏过去，两手砰一声按上了缸沿，垂头丧气一般，不再开口。谢景轩蹲下去看火，示意云翎不必介意自己。云翎先探出上半身瞅了眼谢景轩，见他未曾在意，才回身拍了拍慕容锦的脑袋。

　　就像许久以前轻拍黄豆和秦疏的那样，即使被错怪或者说误解，亦有甚者伤害，他也是那幅宠辱不惊的模样，始终带着一点温和的上位者气息，好像随时都能从殿下的台阶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中间，像这世界上每一个平凡人，那样温柔。

　　倒不如说，云翎本来就是个普通人。慕容锦抓住云翎拍他头顶的手，捧进了怀里，却还是低着头：“你问我吧。”云翎盯着他的黑脑袋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再沉默，他说：“你抬头看我。”

　　慕容锦依言抬首。云翎没有生气，也不曾怒斥过他，甚至不向他扔去轻蔑或嘲讽的眼神。现在仔细回想，云翎从未轻视过他对他的爱，他为了不耽误他，很明确地拒绝过许多次，如果尊重对方，就应该郑重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云翎是这么做的。只是慕容锦不肯承认罢了，好像只要他否认，他还有一丝可能性，他不曾输给谢景轩。云翎十分平静，甚至以柔和的目光凝视他，淡棕色的琥珀似的眼瞳一直望进他心底。

　　云翎轻声开口：“你先问我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慕容锦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云翎笑了：“你是我哥哥，我自然晓得你想什么。”慕容锦伸手轻拂云翎侧颊，黑黄脸面具让他给丢了，现下的云翎只得以真面目示人。

　　“翎儿真好看。”慕容锦轻扯唇角，努力地做出一个笑来。云翎极其自然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大言不惭道：“锦哥哥肯定听过这世上绝色不过东君。”谢景轩听见他厚脸皮的自夸，笑着摇了摇头。

　　慕容锦终于不再绷着脸，噗嗤一笑，放下心来问他：“如果我当时，我是说在茅屋里，我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你会怎样？”谢景轩手里正好有根烧火棍，闻言猝然抬首，盯着慕容锦的屁股看了一会儿，拿着烧火棍若有所思，最终忍住了。

　　云翎面露窘色，为难道：“那你现在可能已经入土为安了。”

　　谢景轩十分欣慰地松了口气，慕容锦抹一把额头热汗。云翎哈哈一笑：“骗你的，看情况，景轩若是救不了我，也算用这幅残躯遂了你一个心愿。若他能救我，等我恢复了可能会打你。”

　　慕容锦顺着他的话问：“翎儿怎么打我？”云翎拉下他抚着自己耳廓的大手，双手包住使劲捏了捏：“不知道。但是锦哥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别人不愿意，不能强来，你想要得到就先得尊重，即使得不到，也不会让对方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不是么？”

　　“我让你不舒服了。”慕容锦反将他的手裹在手心：“你讨厌我么？”

　　云翎抽回手，双臂叠放在缸沿上，下巴枕着双臂，抬起一双眼瞅他，笑了笑：“没有，能让我讨厌的，那得是秦槐和王兮染那个级别，你想想自己够得上么。”慕容锦难以面对他，面对着云翎，还是低下头：“我伤了你。”

　　云翎转身侧对他，探出脑袋指挥下面的谢景轩：“喂，景轩，烫了，你想把我煮熟吗！”谢景轩赶紧往外撤火薪，急得满头大汗。

　　慕容锦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两，谢景轩手忙脚乱弄好，再三向云翎确认是否还烫，总是不放心似的，一幅谢老妈子模样。慕容锦哑然失笑，云翎伸手去摸掉谢老妈子头顶的白灰，谢景轩接住了他那只手，放在手心啄了一口，倒也不嫌药臭，柔声嘱咐：“小心点。”

　　云翎嬉笑着回身：“晓得。”重新望向慕容锦，挠挠侧颊：“锦哥哥你适才说什么来着？”慕容锦苦笑：“我说我伤害了你。”云翎啊了一声，表示懂他的意思，继续道：“没有。”

　　慕容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反问：“我骗了你不是吗？若非我将你带到茅针那里，你后来也不会受此重伤。”

　　云翎笑着眨巴下眼睛，逗小孩似的语气，说：“没有哦。殿下是很强大的。”他举起双手，再同时放下，两只巴掌一齐拍到慕容锦肩头，就势按住了。

　　透过那双浸满药渍的手，慕容锦察觉到云翎的内力，纵使受到压抑，依旧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拥挤出来，他们喧嚣而沸腾，叫嚣着一股破坏的遒劲力量。若云翎完全恢复，的确少有几人单打独斗能伤得了他。

　　“强大的殿下不会轻易被打倒，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受伤。没有人伤得了我，我的身体可以布满伤痕，但是意志不会被摧毁。”云翎佯作夸张的神态，自吹自擂道：“毕竟我是要活到大结局的妖怪嘛，是不是谢景轩？”

　　谢将军满脸这就是个傻逼的神情，勉为其难应和他：“嗯。”

　　真皮，谢景轩悄悄地，又笑着摇了摇头。

　　慕容锦咽口唾沫，转而试探着问：“若我仍想对你做那种事呢？”

　　“……”云翎收回手，神情瞬间严肃下去，半真半假地说：“那你还是先入土为安吧。”

　　谢景轩笑出声。慕容锦困窘不已，慌忙解释：“不会了，翎儿，我不会再这么做。”云翎颔首：“我相信你。”

　　慕容锦目光闪烁，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向后退了几步，注视着云翎，蓦然用右手按在胸口，右腿弯下去，半跪在地，标准的南蛮宣誓忠诚的姿势。

　　云翎和谢景轩面面相觑，只听跪在地上垂首的慕容锦郑重道：“南蛮王室后裔慕容锦在此立誓，此生效忠夏王朝，效忠夏太子李云翎，愿忠心不二、鞍前马后，若有违此誓，生前当受天谴而死，死后亦经酷刑，不得三百年轮回不终。”

　　“臣慕容锦跪谢吾皇恩情。”慕容锦仰头凝视他：“翎儿，我不要自在逍遥了。”

　　在他们南蛮，宣誓忠诚是一件十分严肃而郑重的事，一般只有夫妻或是父子才会进行这样的仪式。南蛮风俗里，一旦立下誓约，永生不得违背，否则是要让南蛮人看不起的，被立誓人甚至可以以此约状告官府，使违誓人遭受凌迟酷刑。

　　这是不平等的契约，毕竟违不违誓全凭被立誓人一张嘴判定，这等于是将整个身家性命交付对方，南蛮有行此誓的风习，但实际上极少有人真的敢这么做。

　　云翎微怔，不敢怠慢，让谢景轩将他从缸里捞出来，随意裹了件外袍，上前扶起了慕容锦，苦笑道：“锦哥哥，你这般郑重，我倒是很不习惯。跟着我很危险，况且你与小璃是亲兄弟，翎儿觉得你回他身边去比较好。也好过跟着我朝不保夕，四处逃命。”

　　慕容锦委屈了：“我誓都发了，你想赶我走？”

　　云翎满头黑线：“小璃怎么办？”慕容锦摇头：“小璃他恨你，我无法劝他放下仇恨。其实当年的事我仔细琢磨，本来不能够完全怪到你头上，你那会儿才四岁，什么都不懂。”

　　云翎怔怔道：“做了就是做了，我本就做错。我不会找借口，他恨我是应当的。”慕容锦望着他，欲言又止，云翎让谢景轩强迫着抱回药缸里，看慕容锦神色了然，对谢景轩说：“景哥哥，你先出去，不准偷听。”

　　谢景轩警告似的瞪一眼慕容锦，被慕容锦回瞪回去，他叹口气：“有事立刻叫我。”云翎笑着点了点头：“好。”谢景轩关门出去，慕容锦屏息听音，确认四下里无人，才凑近了云翎说：“小璃他……我不希望他待在北狄。”

　　云翎察觉他话中有话，蹙眉问：“发生什么事了？”慕容锦忧心道：“北狄汉王宇文睿年近四十，淑好男风，你可有所耳闻？”

　　云翎低眉思忖，北狄与中原虽有贸易往来，互通信使多年，对宇文睿好南风一事有所略闻，但中原向来忌讳王室沾染南风，是故对此不传。云翎点点头：“嗯。”

　　“小璃他的模样你也见过了……”慕容锦一言难尽：“小璃本身是清秀的好相貌，却上了个魅惑的紫妆。我本以为是他喜欢，不曾在意，但后来听闻小璃的紫妆是宇文睿为他画的。他每隔三四日晚上都会去宇文睿房里。”

　　“我询问小璃，他也不肯告诉我。但宫里人都传言，铁骑将军慕容璃是宇文睿的禁脔。”慕容锦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宇文睿那狗贼强迫小璃。”

　　云翎面色严肃，沉声问：“小璃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慕容锦低头怒吼：“他定然不愿意！小璃要强，怎甘愿屈身人下，宇文睿对小璃更是百般折磨，我看不出小璃哪点愿意！”云翎拍拍他的肩膀：“你问过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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