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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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翎梦到了石头人，石头堆砌成的妖怪。他趴在石头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挣扎间猝然睁眼，谢景轩那张轮廓如刀削霜凝的脸在眼前放大。谢景轩借窗外月光发现云翎醒了，脸上还带着大梦初醒的惊慌。

　　“做噩梦？”谢景轩抚抚云翎的额头，没有发烧，他松口气。云翎本来撑起的上身又栽下去，背后的疼一抽一抽的，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一张口咬住谢景轩的肩头，谢景轩一声不吭由他作妖。

　　云翎发现谢景轩一点儿动静也没，松开了牙：“真无趣。”谢景轩双掌放在身侧，面朝上平躺，低声说：“你说过，我们之间隔了万里江山。景轩至今不懂，殿下何出此言？”

　　“我啥时候说的？”云翎俨然不记得了，扭动脖子面朝谢景轩，谢景轩没看他，盯着天花板：“周归芳死后，你回宫来，见过周后那天傍晚，你说的。”

　　“哦……”云翎仔细回想了下，“就我手肿得像猪蹄那次？”

　　“……”谢景轩低下头看他，毫不客气的反问：“齐太傅若存心要揍你，哪次你的手肿得不像猪蹄？”

　　“我真不记得，”云翎举双手投降：“要不你再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形？”谢景轩盯着他，闭上了嘴。云翎看他沉默了，忍不住说：“哎，扶倾，你想当皇帝吗？我知道的，你尽可以借我的名义起事，你若成功，我退位让贤，如何？”

　　“想来你有万全的准备才回长安来找我，”云翎咂咂嘴，“不愧是扶倾啊。”

　　谢景轩没什么要当皇帝的想法，不过越听越理解齐太傅，当初老头子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拿戒尺揍云翎的心情。云翎继续道：“况且你手里有军队，那是谢老将军留给你的，慕容氏也动不了。扶倾，起事要趁早，趁现在慕容氏根基还不稳。若以后他们忌惮你，想方设法削你兵权，那可就不好了。”

　　“闭嘴。”谢景轩冷漠道。

　　“喂！”

　　“睡觉。”

　　“哦……”

　　云翎见谢景轩闭上双眼，显然不打算搭理他了，他悻悻地掉个头，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睡着了。

　　之后几日，云翎都窝在谢府养伤，蛮人那一板子下去，照扁素凡的说法，伤着了筋骨。他一动弹，后面撕扯似的疼，谢景轩抱来软垫让他靠着，扁素凡每天按时来检查他的伤。脸上的伤好得算快，依稀能看出昔日容颜。

　　又是一年冬至。

　　如翠想亲自下厨做顿饺子，云翎说这事儿自有谢府厨师操持，如翠推说亲手包的吃着才香，云翎摊开手，由她去了。扁素凡在暖炉旁碾药，偶尔看看窗外，似有所思。云翎面朝下趴在软垫上，一脸生无可恋：“扁大夫，我要何时才能走动？”

　　扁素凡转头笑眯眯地答：“再过两日。”云翎看够了他的笑脸，脸埋进枕头窝中，闷闷地说：“你别笑了，不想笑就别笑了。”

　　“……”扁素凡笑脸有些僵硬，手下捣药的动作却不停，然后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好，才问：“殿下何出此言？”云翎没答他，闷了一会儿又问：“扶倾呢？”

　　扁素凡也不追问，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问题，他笑了笑：“去见慕容肆了。”

　　甘露殿中。

　　谢景轩单膝跪地，脑袋埋下去。慕容肆一双眼拉低了注视他，新朝皇帝打下这片江山后，日生疲态，五十多岁的年纪，两鬓染满灰白。他紧紧按住扶手，龙座上的龙首雕刻得栩栩如生，马奎立在慕容肆身旁，垂手待命。

　　慕容肆一开口，自有一番慑人威严，可惜掩不去的沧桑犹如英雄迟暮，慕容肆道：“襄王何故带走废帝。”谢景轩心知这番审问躲不过，但没想到直到现在慕容肆才来问他，谢景轩沉静答：“臣破长安城时，废帝举白旗降，不杀降俘，优待前朝皇帝，可以告诉天下人，陛下对降服的汉人自然以礼相待。”

　　“中原向来讲究以德服人，这么一来，一可树立陛下威信，二可以德感化民心。”

　　慕容肆盯住他：“朕问的是，何故带走废帝。”

　　“陛下明鉴，”谢景轩抱拳道，“臣与废帝同为前朝遗民，臣带走废帝是为了教化他。废帝性顽劣，臣恐他在赐恩宴上冲撞于陛下，是故先从天牢带走。”

　　赐恩宴那日的发生的事，马奎一五一十地告诉过慕容肆。此刻慕容肆眯起眼睛，看不出在想些什么，马奎瞧着谢景轩，突然说：“陛下，襄王此番忠心可表，他们都是汉人，交流起来是要容易些。”

　　“将军为陛下南征北战，战功彪炳，汉人都传其为前朝逆臣，”马奎顿了顿，“想来谢将军不会有逾矩之举。”

　　慕容肆面容未动，俯视着深深垂首的谢景轩，缓缓开口：“朕记得谢将军不是多事的人。”

　　谢景轩思索半晌，最后答：“我与废帝自幼一同长大，臣的确是……不忍看他死在臣眼前。”慕容肆紧逼的气势消褪了，他的神情松缓下来，挥袖道：“我们慕容氏最看重朋友。谢将军也是有情有义之人，朕便恩许废帝住在你府上。”

　　马奎道：“陛下，可为废帝封侯以示恩典。”慕容肆随口道：“封个闲散侯。”

　　谢景轩扬袖抱拳：“臣代废帝谢陛下恩典。”心里不由得想，若云翎知道他被封了侯爷，得气个半死。谢景轩坐轿子回将军府时，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听见外面轿夫说：“王爷，下雪了。”

　　谢景轩微微愣神，叹道：“原来今日冬至。”

　　当年太子府夜宴，天上也下着雪，大雪封路，将长安城映成了一片白昼，夜里的星辰格外明朗，护城河波光粼粼，有些地方结了冰，有些地方还是水流细细涌动，载满了星星和月亮。

　　那时候谢景轩只知道，至少在外人看来，云翎并不受宠，周后从不过问这个皇孙，太子就像没有这个儿子。而他七岁那年，云翎刚出生那会儿，谢景轩第一次见到周后，彼时的皇后就告诉他：“记住李云翎。”

　　他们将太多期望藏起来，至于藏起来的原因，谢景轩不得而知。谢老将军也曾叹气，常伴陛下左右，却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若说伴君如伴虎，伴女帝更如寻海底针。至于后来云翎失望难过，反以皇嗣的身份为枷锁时，谢景轩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或许他们都要骗下去，直到骗出一个真相。

　　谢景轩说：“停轿。”

　　轿夫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谢景轩道：“我走回去，你们回府后便去休息。”轿夫抬着轿子走了。谢景轩背负漫天大雪，深一脚浅一脚，仿若当年同谢老将军走去太子府，唯独步伐较那时更沉稳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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