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周归芳慌忙喊：“哥！不要一错再错，本来这天下就不是我们的！”

　　云翎一直看着突如其来的谢景轩，他想起他们出征那日，城头猎猎旌旗，在耳边震动犹如响雷轰轰，他想起他踮脚极目远眺，城墙的灰蹭满前襟。他很奇怪为何谢景轩从未告诉他，他们要分开，因为他要出征。

　　他只是站在城墙上，被迫接受离别。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别想了，”云翎笑起来，戏谑地说，“周大少爷，周大人想必已经死了。谢侍卫是周后的一颗暗棋，大张旗鼓出征，实则暗度陈仓。现下看来周后一开始便计划好了，谢侍卫既然能找到这儿，恐怕周大人凶多吉少。”

　　周归芳眼眶里涌出泪水，低头问云翎：“真的么？”云翎艰难地抬起头，眨眨眼睛：“我现在明白为何周后要突然对我那么好了。”周归芳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为什么……”

　　“请君入瓮。这一切都是做给你爹看的。”云翎扭头望向岿然不动的谢景轩，笑意微敛：“至于挟持皇嗣，杀你们的理由罢了。”谢景轩看也没看他一眼，手高高抬起：“杀。”

　　他身后的将士如一伙恶狼，刀剑无眼，直取要害。周归屏想也没想，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他疯了一样举起发钗。钗尾对准云翎的喉咙，云翎仰头看了眼他发红的眼睛，然后合上眼皮。

　　电光火石间，周归芳一把拉开云翎：“殿下！”周归屏的发钗只来得及挑落几缕发丝，周归芳将云翎扯进怀里，那一瞬间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云翎看见寒铁剑刺穿了周归屏的胸膛，他喷出一口鲜红的温热的血，然后刀剑无情地朝周归芳劈来。云翎挣扎着要挡开，周归芳只来得及说：“别动！”便被一柄利刃从后背扎进胸口。周归芳嘴巴里吐出热血，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云翎。

　　云翎张了张嘴，血液滴进他唇缝间。

　　“殿下，我们可还是朋友？”周归芳艰难地扯开唇角，云翎脸色霎时白了：“住手！叫大夫，叫大夫！”

　　“殿下……”周归芳握握他的手：“对不起。”

　　刀剑入鞘，一室寂静。云翎从周归芳怀中跌落在地，他仰躺着，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眼角无声划出两行泪。

　　谢景轩走到他面前，低头俯视他，他伸出手：“起来，翎儿。”云翎没接，他从地上爬起来，起身抹掉泪水，拍干净灰尘，低头站了一会儿。谢景轩又说：“翎儿，回去了。”

　　“跪下。”云翎蓦然道：“跪下，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谢景轩单膝跪地，垂首沉声说：“臣罪该万死。”他身后的人纷纷卸下兵器，双膝落地。

　　“恭迎殿下回宫。”

　　那日惊涛骇浪云翎无从得知，不过自此，朝中权倾一时的周氏家族，树倒猢狲散。

　　·

　　扁素凡换完绷带，谢景轩恰好讲完，烛火摇曳。扁素凡轻声说：“我倒不知还有这段往事。”谢景轩先将云翎小心翼翼放在软榻上，脱下长靴和外衣，穿着件内衬钻进被窝里。他担心云翎睡不舒服，干脆将人面朝下放在自己身上。

　　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云翎枕住他结实的肩头，睡得有些浅，晃动脖子想找舒适的位置。扁素凡说：“殿下的伤再过几日便可痊愈，这张人皮面具，以防万一还是时常戴着。”谢景轩扭头望向他：“有劳。”

　　扁素凡笑了笑，正要掩门离开。门合上的刹那，他听见谢景轩说：“密谋除掉周氏前，周后曾问过，此事一成，云翎于我心生罅隙，我当如何自处。”扁素凡的双手按在门上，僵住了。

　　“我清楚以周归芳个性，必会在千钧一发时回护云翎，但往后呢，”谢景轩想起周后问过他的那些话，“谁也不清楚以后。若周氏兄弟想要为父报仇，暗中加害，那时他大可利用云翎心软。”

　　谢景轩曾犹疑过，是否杀掉周归芳，周后背对他立在格窗前：“斩草除根。”谢景轩明白权力这条道路上，每个人都是棋子，就连下棋的人也在这棋盘中。他们都逃不开，一局名为天下的棋。

　　“我从小就由父亲送去蓬莱寻仙人学医，”扁素凡站在门口说，“归来时家破人亡。我遍寻仇人而不得，周后遣人来问，新任京兆尹扁先疑及夫人眉氏可是我的父母。”

　　“景轩，我父母忠肝义胆，我自当继承。周后恩情，莫敢忘怀。鸾凤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扶持明主，江山也罢，皇位也好，唯独容不下——”

　　“一个人的爱恨。”

　　扁素凡离开了。

　　谢景轩重新凝视云翎的睡颜。纵使看起来有些可怖，谢景轩还是发现他的眉眼长开了，与记忆中稚嫩的模样全然不同。何时起，云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长大。

　　·

　　云翎回宫后，照常上课吃饭写作业睡觉。浑然忘记周归芳似的，只偶尔在纸上胡画只猪头，然后发会儿呆。谢景轩依旧是他的伴读，不过从前他们并肩，此后他们一前一后而已。

　　齐太傅从未问过云翎逃课那天发生的事，也没有诧异于周归芳销声匿迹。云翎仍旧因没按时完成作业挨了板子。那天黄昏，云翎挨过戒尺的手肿得犹如猪蹄。周后将他叫进昭德殿，亲自上药。

　　“翎儿，还疼么？”周后轻抚他的手心，又摸摸云翎的侧颊：“以后不必再怕有人害你。因为他们都活不成。”

　　云翎摇摇头：“皇祖母自有计较，我不怕。”

　　“那翎儿还愿意相信皇祖母么？”

　　久久的沉默。云翎抿紧下唇，眼泪将落未落，半晌后，他呼出一口气：“我相信。”周后将他拥进怀中，眸中神色难明，可惜云翎在她怀里，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只听见周后说：“以后发生的事，皇祖母都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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