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黄豆不大明白的意思，满头雾水：“你说的话神神叨叨的，我是听不懂了。”云翎冷凝的神情柔和下来，视线如鹅毛拂过，轻飘飘地在黄豆心头留下一点温软，他听见他说：“久了自然明白。”

　　黄豆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哦。”

　　云翎跟着他穿过集市，其实地下集市不算大，走上百十来步便到了头，再转一个弯，拐入只能一人通过的狭小石缝，摸黑走上几步，穿过了石缝便是木板搭就的简陋的矮门。木板和石洞组成了黄豆现在的家。

　　云翎弯身进去，空间不大，潮湿而寒冷，水滴跳动宛如浸湿的音符。黄豆一指深处的石床：“你坐。”云翎笑了笑：“真像。”黄豆莫名其妙：“啥？”云翎揉了揉他的脑袋：“像豆儿。”黄豆收拾稻草的手一顿。

　　少年猝然抬眼，惊讶地凝视他，神情中尚且酝酿着几分仓皇。云翎发觉他的诧异，反问：“怎么了？”黄豆一把按住他，猛地将人抵上墙，低低地道：“你身中尸毒，现在寻药还有救，你身体里留着活人血，对我们诱惑不小，你懂？”

　　云翎轻轻点头。逼仄的空间里，呼吸声与水滴声此起彼伏，仿佛水面的波纹，慌张与渴望如同涟漪摇曳。两人视线相对，无言地注视彼此。云翎先移开目光，侧首望向石洞深处，留那段光滑白皙的脖颈全无遮掩地暴露在少年面前。

　　黄豆狠狠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他们在吵架。我是说，里面人，我们有六个管事的人，他们每天都在开会，吵架。”

　　“吵什么？”云翎没有回头，淡淡地问，听上去毫无兴趣。黄豆俯首，双唇贴住了他的侧颈，那一阵冰凉激得云翎打了个冷战。他贴着他低声答：“吃不吃人，要不要像外面人一样，吞吃彼此。”

　　“不然我们活不下去。”黄豆道：“大多数里面人没有活物填腹的话，会死。”

　　“我今天出去，本是去打猎，但是活物几乎没了。”少年张大了嘴，一刹那宛如血盆大口，却轻轻地咬了下去，像是小猫小狗的轻啃，冰凉的舌头不断在温热的皮肤上流连，血脉跳动，突突地砸晕了清醒的意识。

　　云翎按了按他的脑袋，四颗尖利的牙齿嵌进肉里，黄豆伸开双臂抱紧他，僵着脖子一动未动。他对血液的跳动是那般敏感，敏感到牙尖都能发觉蝉翼般的薄肉下，血液溪流般滑过的酥麻。

　　“我……这么做，你会更快变成完全的活尸。”少年呢喃：“你不怕吗？”云翎背抵冰冷的石壁，仰头望天，头顶也是黑黝黝的石壁，冰凉的空气被柴火点亮，他闭上眼睛：“我不怕。”

　　话音未落，针扎般的刺痛沿颈线战栗着向头皮蔓延，云翎紧咬下唇，面色霎时苍白得有些可怕。谢景轩一进来便看见活尸扒在青年身上，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喉结上下滑动，仿佛倒流的血液。

　　吞咽不及的鲜血从唇缝间挤出来，叫嚣着攻城略地，染红了衣襟。谢景轩握紧手中的剑，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双眼熠熠发亮。云翎扭头，睁眼看了看他，如同多年前那个孱弱的孩子，强撑着惨白的笑。

　　他轻声嘱咐：“你藏好。”

　　谢景轩提起黄豆的衣领，狠狠扔进角落，砸落了石壁中松动的石块。云翎两眼一抹黑，彻底昏了过去。谢景轩单手捞住他的腰身，扛起来扔到石床上，冷眼扫视角落里咳嗽不止的活尸：“不能杀他。”

　　少年理顺了呛着他的腥血，轻舔下唇：“很香，他身上有一股幽香。”谢景轩拔剑，剑光一闪而逝，长剑割落他一缕鬓发，擦着耳廓砸进了石壁中，少年猛地抬头，恶狠狠地注视他。

　　谢景轩一字一句地，冷冰冰地道：“管住你的嘴。”

　　少年摊开双手，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云翎苏醒时外面天已经亮了，不过地下的洞穴显然是没有昼夜之分的，黄豆在他脚边生了一堆火，云翎只觉胸口憋闷，脑袋发晕，他摸索着爬起身，谢景轩抱剑倚着石壁站立，黄豆望向他：“白天了。”

　　云翎没吭声。谢景轩上前，坐在他身后，揉捏云翎的肩膀，低声道：“傻了？”云翎摇摇头，此后再未曾说过一句话。直到下午青云门掌门关无意到来。

　　黄豆毕恭毕敬地将他领进家里，外面涌动着不少活尸，似乎对关无意十分崇拜和信任。云翎自醒来便抱起双腿坐着发呆。关无意进来时，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又重新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无意三十多的年纪成为青云门掌门，实在因年少有为，他接过掌门令那会儿，门中老人皆是不服，关无意也未曾一一上门造访，惹得门中长辈更是愤怒，却敢怒不敢言。关无意面容铁青，肤色黝黑，双唇紧闭，注视着云翎。

　　黄豆拉了拉云翎，小声说：“关掌门帮了我们里面人不少，你不必怕他。”

　　原来关无意一直暗中襄助他们，并勒令里面人不准外出觅食活人，再加上利州百姓一直受青云门庇护，他们对关无意自然存了信任的意思。

　　云翎抬起眼皮，叹口气：“关掌门，不知贵派非鱼散人身子骨可健朗？”

　　非鱼散人是青云门上上代掌门，江湖中的传奇人物，传说他一身深厚内力独步武林，尤以出神入化的暗器点穴术著称，是不用毒同样可杀人于无形的第一人。非鱼散人十六岁入青云门下，二十岁遍战门中高手。

　　二十二岁击败师叔夺得掌门之位，此后游历江湖不问世事，门中事务一概交给门中弟子打理。直到三十岁替青云门出战华山巅，以一敌百以武服人，胜得武林盟主位，后来又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江湖中说非鱼散人是此前一百年、此后一百年皆未逢敌手的人物。他一生只收过一个关门弟子，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徒弟，只说是个瓷娃娃模样的小孩儿，别的再多也不知道了。非鱼散人亦从未向旁人提及他的徒弟。

　　只有老头子喝醉了炫耀的时候，才大咧咧地吐露一句，小子胜老夫十年，可惜身不由己，武功再高对他也不过自保之用。

　　关无意似乎并不诧异他为何问到这位与他师祖同辈的人物，颔首道：“尚可，多谢阁下挂心。”云翎点点头：“谢谢你帮黄豆他们。”关无意面无表情，看来不打算同他多言，只是将冷峻的目光移向他身旁的谢景轩。

　　关无意话语中透出一分警告：“离开利州。”谢景轩同样冷着脸，两人注视彼此，视线在空中擦出火花，关无意拂袖而去。

　　云翎约莫是受了凉，抚着胸口急促地咳嗽起来，谢景轩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后背给顺气，目光深幽，若有所思。云翎咳够了，颤着嗓子说：“景轩，你走吧。”黄豆冷声附和：“对，你只会招来麻烦。”

　　谢景轩不理睬黄豆，眼也不错地凝视云翎，寒声问：“你就这般千方百计赶我走？”云翎垂首，轻轻地嗯了声。谢景轩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掐住了他的下颌，逼迫他与自己对视，沉声问：“你担心什么？”

　　云翎撩起眼皮：“没什么，与你无关。”

　　谢景轩压低脑袋，呼吸愈见凝重，灼热的湿气包裹了他的面颊，目光闪烁，暧昧难名。谢景轩倾身吻住了他，云翎一动未动，直到谢景轩试图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云翎才厉声道：“别碰我！”他抓了谢景轩手腕，狠狠扔了出去。

　　云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不要逼我说第三次，别碰我。”

　　“翎儿……”谢景轩压抑着惊怒，粗重地喘息：“你到底怎么回事？”云翎满目霜意，睥睨他：“你管不着，闭嘴。”黄豆拍拍屁股站起身，幸灾乐祸地踢踏谢景轩面前的小石子，乐呵着嘲讽他：“怎么？踢到铁板了吧。”

　　谢景轩试图接触云翎，而对方始终不冷不热，就这么呆到第三天，黄豆说里面人开大会，让云翎也去，至于谢景轩这个不同世界的大活人，得老老实实藏在屋里，以免多生事端。

　　众人围在地下城里较为空阔的地方，将六个人团团围拢于中间，云翎没什么心情听他们唠叨，斜倚石壁打盹。黄豆挤开人群，将云翎圈在自己和角落间，担心地问：“你怎么老是没睡饱的样子？”

　　云翎瑟缩脖子，睡恹恹地打了个哈欠，低声说：“我一失血就这样，没事。”黄豆冷哼：“我又不是关心你。”云翎一愣，悻悻地笑了：“我知道。”黄豆欲言又止，中间的管事人还在吆喝，惹得旁边一群活尸瞎起哄。

　　黄豆皱眉：“等等，他们好像在说你朋友。”

　　云翎怔忪：“谁？景轩？”

　　黄豆一把捂住他的嘴，脸色霎时难看了上百倍，越听越不住颤抖起来，他忽然放开了云翎，面对他后退几步，然后活尸们调转矛头，将他俩包围起来。云翎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黄豆怪叫起来：“他和我们一样！”

　　局势陡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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