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云翎很不争气地跌坐在地，他双手掌着地面试图站起身，却如何也不得动弹。云翎蒙了一会儿，面前忽然来了个人，那副面孔映入眼帘的瞬间，云翎瞪大了眼睛，瞳孔微缩。

　　“喂，你怎么了？”他疑惑地问。

　　“豆儿……”云翎战栗着低喊。周遭的灯火似乎更亮了，家家户户出门来为屋檐挂上一盏猩红灯笼，风刮过，灯火摇曳，风声长啸，夜色沿着灯光蔓延。少年见他不回答，执着地瞪大眼睛，反问道：“问你呢，说话。”

　　少年像极了黄豆，与其说像，倒不如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或许，这就是黄豆，云翎迷茫地想。他笑了笑：“我离家出走了。”少年伸出一只手：“起来吧，别躺了，地上凉。”他一把将云翎拉起身，拍了拍他衣裳：“你衣带散了。”云翎茫然点头。

　　少年见他跟个傻子似的，帮他系好散落的衣带：“你别是个傻子吧？”

　　“黄豆，你叫黄豆吗？”云翎紧张地发问，少年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呢？”云翎又哭又笑，捏紧了拳头，又放下，再认真地回答他：“李云翎。”少年哦一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傻子还是赶紧回家吧。”

　　云翎抹把眼睛，来了精神，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坦然得有些无耻：“我无家可归，豆儿可否收留？”少年回首，定定地注视他半晌，蓦然开口：“我和你不一样，这里十分危险，滚。”

　　容云抱着蜷缩在他怀中的真儿，弯身出门去，远远地立着，眼看云翎与一只少年模样的尸人拉扯，他皱紧眉头，眉间深隐几分担忧和疑虑。真儿小声啜泣，按住他胸口试图阻止容云靠近云翎。

　　那只活尸似乎是有意识的，他苍白的眼珠让灯笼里的红光映成两轮血月，与云翎争执时，游移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这边的容云，活尸少年一顿，见这烧伤脸的男人面无表情，随即侧首凝视不依不饶拉着他的云翎。

　　“这可是你自己不走的啊，我提醒过你了。”少年说，云翎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黄豆转身：“跟紧点。”

　　阴风呼啸，吹灭了两人身后的一长串的大红灯笼，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容云怀里的真儿弱声嗫嚅：“红衣……鬼……”容云揉乱她一头苍黄的枯发，巷落中嫣红人影似乎应了她那声低语，一闪而逝。

　　谢景轩单枪匹马闯进宛如鬼蜮的利州城，刚见着云翎，对方便痴呆傻笑着随一只活尸去了。谢景轩提剑欲追，男人一声喊止住了他：“你别去，你去了他就危险了！”谢景轩身形稍顿，跳下房梁，极缓慢地回头。

　　风声未歇，呜呜嘶咽。

　　容云抱着真儿上前，拉住了谢景轩的衣袖：“云翎身中尸毒，尸人不会伤他，放心。”谢景轩拉低视线，望向他怀中的小女孩儿，沉声问：“她为何不中尸毒？”容云摇摇头，平静道：“尸人避开了他们一家。”

　　“原因？”

　　“不知。”

　　谢景轩颔首：“谢谢。”语罢不容反抗甩落容云拉他的手，反身奔向云翎离去的方向。

　　黄豆带着云翎过桥，桥下是嘉陵江，潮水轰隆起伏，波浪不停冲刷桥墩，石桥随着声势震天的水声微不可察地晃动。

　　云翎手贴住栏杆，缓慢地向前挪动，黄豆转而与他并肩，斜斜地瞥他一眼，嘴唇翕动：“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约是费劲走动的缘故，云翎的嗓音微微颤抖，听上去像是紧张，他笑了笑：“我见过你，在另一个世界。”

　　黄豆顿住步伐，嘴角抽搐：“什么另一个世界？”

　　云翎抬眼，轻笑：“在一个你喜欢我的世界。”黄豆张了张嘴，似乎让他的厚颜无耻惊得无话可说，他拉起云翎一只手，紧紧地牵住：“不会摔的，跟紧我。”云翎便松了另一只扶栏杆的手，反握着黄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豆儿，这里真像奈何桥，但是我没喝孟婆汤，还能投胎转世吗？”云翎心血来潮地问，黄豆捏紧他的手，察觉到他手心细汗，漠然答：“不会，因为嘉陵江不是黄泉。”云翎稍稍安下心。

　　大约是两个人间太过安静，他没话找话道：“豆儿，对不起。”少年莫名其妙：“为什么说对不起？”云翎将让狂风卷乱的鬓发拂至耳后，高声说：“因为我丢下你一个人，我……没能够保护你。”

　　“对不起。”云翎抹了抹眼睛，嗓音几分沙哑：“对不起，豆儿。”

　　“对不起……”云翎不停地重复，魔怔一般，一直低垂着脑袋，仍有黄豆将他牵至市桥对面，是一片山林，阴森诡异。黄豆回转身，云翎身后蓦地奔出一个男人，按住了云翎的肩膀，气尚未喘匀，显然是追得急。

　　云翎先是浑身僵硬，梗着脖子扭头，好半天才认出来人，只见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景哥哥，你怎么来了？”谢景轩将他搂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后脑勺，语气却淡漠：“我内力恢复后便跟着你进了利州。”

　　“那解药呢？”云翎有些懵，谢景轩答：“交给杭白去取。我实在放心不下，怕你胡来。”云翎兜头钻进他怀里，轻声叹息：“我的血里全是尸毒，救不了你了。”谢景轩面容未改，沉声说：“若杭白能取来尸毒解药，我们一起活。”

　　“若他取不来，我们一起死。”谢景轩拍了拍他的后背：“翎儿，别想支开我。”

　　云翎微怔，良久，推开他，望向黄豆，面无表情道：“走吧。”黄豆龇着牙问他身后的男人：“他……他谁？”云翎摇摇头：“我朋友。”黄豆咽口唾沫，似乎在隐忍着什么，难以压抑的血脉躁动使他焦躁不安。

　　黄豆轻抚胸口，背对他两道：“我带你们去见别的人。”云翎和谢景轩并肩跟在黄豆身后，两人间却再无言语交流，寂静漫山遍野，仿佛荒芜的人心。黄豆领他俩进了一个山洞，随即转动石鸟机关，山洞中赫然开启一扇巨大的石门。

　　本以为到底的洞子又豁然开朗。黄豆说：“我是尸人，你也是，只有你朋友是大活人，你知道吧？”云翎轻轻地嗯了一声，缥缈的回音在洞壁间传递延宕。黄豆见他不意外，继续解释说：“外面的也是尸人。”

　　“但是我们不一样。”黄豆立住脚，回身面对他们，严肃地说：“他们只有夜晚有意识，而我们始终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尸人，而且能够压抑吃人的欲望。外面人全是活尸，你见过了吗？”云翎又点了点头。

　　黄豆道：“没有活人吃，我们很难像这样存在下去，所以外面人吃光了活人之后，开始互相残杀。他们是人吃人。”云翎再次点头，谢景轩紧皱眉头，一言不发。黄豆冷眼扫过谢景轩，劝阻道：“你最好离开。”

　　谢景轩冷笑：“我要保护翎儿。”黄豆对此不置一词，他带着两人穿过密布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的黑洞，直走到洞壁布满暗黄微光的洞穴边，才说了一句：“到了。”语罢抬手摸索头顶一片暗黄的碎石块。

　　直到轻按下一块石板，三人脚底刷地漏出一个一眼望不到底的深井，谢景轩一把揽住云翎的腰，黄豆面无惧色，三人就这么啪叽砸进井底的软泥中。黄豆从泥坑里爬起来，云翎紧随他爬起身，面前别有洞天。

　　一条漫长蜿蜒的宽阔地道，左右两边恍如地上的街市，行人虽不算摩肩接踵，却也络绎不绝。

　　云翎怔怔地反问：“鬼市？”黄豆无语：“不是，是我们里面人自己造的，外面人现在吃不到活人开始吃活尸，我们很少外出，所以自己造了集市。”

　　“哦……”云翎左右环顾，活尸见到他们也只是对黄豆点头算作招呼，只是对谢景轩的目光都不大友好。云翎谨慎地挡在谢景轩面前，黄豆冷眼瞥过面无表情的谢景轩，嘲笑道：“怎么，怕了？”

　　谢景轩摇摇头，伸手想握住云翎的。对方却将双手背在身后，扭了脖子不再看他，算是躲开。谢景轩微微怔愣，轻声问：“怎么？”云翎漂亮的颈线滑入衣领深处，谢景轩眼神愈加深幽，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

　　云翎小声答：“我身上全是毒，别碰我。”谢景轩无奈，摸了摸他的侧颊：“就为这个？”云翎抬眼，冰冷道：“够了。”语罢随同黄豆混入尸人中间，留下谢景轩僵立原地，触手的温热还在。

　　指尖那一点暖热向心口蔓延，又逐渐趋冷，终究凝结为他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三月……翎儿。”谢将军负手而立，不理会活尸们远远地怒目而视，皮笑肉不笑环视一圈，纵身追了上去。

　　黄豆小心翼翼地再次牵住云翎的手，小声问：“你和他，你们什么关系？”云翎一愣，拉低眼帘：“没什么关系。”黄豆说：“是你说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云翎扑哧一笑：“是，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我喜欢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