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我把他当亲兄长，但是他应该不会认我了。”云翎笑着说：“他亲弟弟来找他啦，他们在长安，终于兄弟团聚，真好。”云翎叹口气，容云反问：“你很高兴？”云翎笑意稍敛，失落地说：“也不是。”

　　“我小时候做了件错事，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夜太安静，安静地将人心底的脆弱暴露无遗，云翎趴在容云胸口低声说：“锦哥哥一定很恨我。我直说你别生气啊，你好像锦哥哥，但是你们声音外貌行事皆不一样。”

　　“为什么你总让我想到锦哥哥？”云翎低声喃喃，睡意袭来，渐渐地放松下去也睡着了。容云还睁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他后背，眸中目光闪烁难明。

　　翌日云翎闻着粥香苏醒，容云趴在桌子上吃饭，见他醒转，头也没回地说：“早饭。”云翎揉揉眼睛，坐他对面，抱着容云盛好的肉粥，边喝粥边问：“这儿离利州还有多远？”

　　容云瞥他一眼，淡漠道：“这儿就是利州。”

　　云翎扔下粥出了门，草垛将院子紧紧围在山脚下，只听外面窸窣响动，却什么也看不见。云翎咽口唾沫，慢腾腾地爬上去，探出双眼朝下面打量。

　　全是尸人。

　　瞪圆了苍白的眼珠子往上爬。

　　爬不上来，落下去，又接着爬。云翎赶忙躲回去，心想他算是明白这草垛用处何在了。一回身，容云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说：“看够了？”云翎讪笑着点点头，容云背转身回屋：“进不来。吃饭。”

　　云翎抖了抖脖子，听外面还在嗷嗷叫唤，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跟着容云回了屋：“这城里还有活人吗？”容云低头喝粥，顺便喂腿边摇尾巴的花斑狗：“有一家三口。”云翎抬眼：“我想见他们。”

　　容云头也没抬：“夜深了去。”

　　云翎坐直身体，点点头：“好。”说罢埋首抱着肉粥狼吞虎咽起来。

　　容云见他脑袋埋进碗里，丑巴巴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花斑狗一跃而起，跳进容云怀中，汪呜地撒娇，容云捡了青菜叶子喂它，花斑狗一口咬进嘴里，又呸一下吐掉，显然是嫌弃地不吃。

　　云翎笑了笑：“还挺挑。”容云随口答：“平时吃鸡鸭鱼肉惯了。”云翎问：“你养了多久？”容云瞥他一眼：“二十多天。”云翎唔一声：“我以前养过鱼。”容云冷不丁冒一句：“能解百毒的？”

　　云翎哈哈大笑：“怎么会，鱼怎么可能解毒！是食人鱼哦，养在我家后院，我用生肉养它们。”容云收拾碗筷，顺势要拿走他面前没吃完的粥，云翎赶紧拦住：“我吃我吃！”容云等他吃完，收拾了桌碗。

　　云翎坐在床边上发呆，容云盯着他出神，云翎回神发现他瞪着自己，一时竟有些毛骨悚然，干笑着问：“我……怎么了嘛？”容云摇摇头：“我出去一趟，你就在屋中，不要乱跑。”云翎起身：“你去哪儿？我也去！”

　　容云叫上花斑狗，头也不回道：“采药，你身染尸毒，随时会失去理智，别跟着我。”云翎啊了一声，悻悻地坐了回去：“好吧。”容云和花斑狗走出门。云翎腾一下起身：“等等你应付得了尸人吗？”

　　容云背对他摆手，和花斑狗越过草垛，身影消失不见。云翎抹把眼睛，耸了耸肩膀：“好吧我是拖油瓶。”

　　云翎无事做，干脆窝稻草堆里睡了一整天。容云叫醒他的时候已是黄昏将至，天红得像血一样，云翎脑袋发懵，晕晕乎乎地问：“容……哥哥？”容云将一捆夹生翠的药草扔他脸上，云翎睁开眼：“你忙完了？”

　　容云道：“走。”

　　云翎大脑一片空白：“去哪儿？”

　　容云回头：“不是你要见活人？”

　　云翎匆忙跟上他：“尸人呢？”容云头也不回道：“别说话，避着点，他们不会注意你。”云翎点点头。两人翻过草垛，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腥臭，仿佛腐肉的味道，酸腥。容云走他前面，云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左右仍有不少尸人来去，却无人注意他们，尸人如同行走的毫无情感的僵尸，木然与他们擦肩而过。容云领着他穿过石桥和深巷，沿途房屋倒塌损毁过半，形似地狱。云翎一路过去，看得心惊胆战。

　　直到河边上，才有一户人家，亮着灯火，人影自窗前匆匆滑过。容云低声说：“到了。”云翎惊奇地跟在他身后，只见容云微微弯身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位面色黯淡的妇人，那妇人见着他，笑着说：“小容啊，进来坐。”

　　容云带着云翎进去，里面还有一个胡子腌臜的中年男人，佝偻脊背擦拭烛台，闻声抬头，也看见了容云，笑着说：“容云，咋这晚过来？”容云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云翎，这面容憔悴枯槁的夫妇对视一眼。

　　妇人迟疑：“他是？”

　　容云先向云翎介绍：“单嫂子和单师傅，单师傅从前是位木匠。”不等云翎打招呼，转而向夫妇解释：“云翎，城外来的活人，走丢了。说想见你们。”单嫂子点点头：“请进来坐。”泥土砌的房子屋檐低矮，容云弯身从门框里进去。

　　云翎的脑袋恰好抵住门檐，蹭落了泥墙中飘摇的稻草。正中央什么也没有，左边是一圈破烂的帘子，底部碎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长布，长短参差不齐。里面围着灶台锅炉，不像厨房的厨房。

　　左边一间床，也有帘子隔开。帘子旁边是小木桌，屋子里没点灯火，土在脚边堆了个小洞，里面燃着木材和枯叶，烧烬的白灰伴随着哔啵脆响在空中晃悠，暗黄的火光映亮了不算大的房间。

　　一切都十分简陋。

　　云翎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原来这对三个月前利州并非如此，只是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灾难席卷全城，能变成了尸人的都发生了尸变，而无法承受尸毒之烈的便失去生命。云翎不再过问当时情形，想来十分惨烈。

　　夫妇两似乎也不愿再提，草草说上几句，互相间都噤了声，沉默蔓延。静默中只闻微弱起伏的呼吸，直到容云起身从帘子里抱出一个小女孩。女孩粗黑的眉眼，两只瞪大的眼睛，满盛惊恐和疑惧。

　　却不是看着云翎，而是望向那对夫妇。云翎怔忪，单嫂子嗫嚅着干涩的唇瓣，欲上前抱孩子般，刚伸出双臂，小女孩凄惨地尖叫：“不要！不要！”单嫂子悬在半空的手停滞，缓缓地放下。

　　妇人背对几人，默默抹眼泪。单师傅重重叹气，尽力维持着柔和的语气，问惊恐万分的女孩：“真儿，你连娘都不认了吗？”名唤真儿的女孩看来是二人的独女，云翎视线投向容云，对方点头。

　　真儿扎着羊角辫的脑袋使劲往容云怀里拱，比起父母好像更加信赖这面容丑陋的男人。云翎试探着问：“你叫真儿？”小女孩未曾搭话，对陌生人依旧怀着十二分的警惕，怯生生地询问容云：“哥哥，他是坏人吗？”

　　容云说：“不是，他不会伤害你。”云翎柔声再问：“我的名字是云翎。”真儿终于从容云怀里抬起脑袋，盯着他凝视半晌，更像是发呆，女孩削瘦的脸上绷着紧张，攥住容云衣襟的手越来越紧，尖叫：“他是坏人！坏人！出去，让他出去！”

　　云翎一愣，指了指自己，询问的目光探向容云，容云抬眼：“她好像不大喜欢你。”

　　“……”李·不招小动物喜欢·云翎默默举起双手：“我出去，你别怕。”

　　真儿蜷缩进容云怀中，仿佛一只弓背的鸵鸟，怕得浑身不停颤抖。云翎担忧地问容云：“她没事吧？”容云摇摇头：“你觉得像是没事？”云翎让他堵回话，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好，我出去了，你……安抚她。”

　　云翎转身出了屋子，门外不时路过与常人几无二致的尸人，云翎望向石板路尽头，仿佛一个信号，某一盏灯从更远的窗户间亮起，继之而来遍地灯光，昏黄如夕阳，不亮也不暗，明灭闪烁间。

　　照亮了一个宛如人间的地狱。云翎闭上眼睛，还能听见不远处从窗户中传来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似乎白天那在稻草垛上攀爬跌落的尸人皆是眼见的假象。云翎愣住了，步入大街，或许是城里人本就不多的缘故，不算十分热闹。

　　甚至有几分萧条。

　　纸窗间人影闪过，云翎听见母亲问他的儿子：“小虎抢你的本子还你了没？”

　　老人咳嗽着喘息：“不，不吃。”

　　汉子叉了腰大笑：“喝，喝，不醉不归！”

　　书生提起蘸饱墨汁的笔大书特书：“天下都没了！念什么书！”

　　婴儿高声啼哭。

　　混乱嘈杂的声音汇聚成河流中心的漩涡，在云翎耳旁不停旋转，化作眼花缭乱的暗黄线条，云翎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忽觉天旋地转。他仰头望天，乌云恰好遮蔽月亮，喧嚣四起，人声鼎沸。

　　“他们叫昼尸，白天，在阳光下就是尸人，追寻着活人和新鲜的血肉，残忍无情。夜晚却与正常人别无二致。”容云将热水倒进土瓷碗中，递给他：“白天出没的活尸，昼尸。”

　　只有在夜晚，他们才像个人一样，争吵睡觉嬉笑或者哭泣。

　　云翎抬起手臂，捂住了眼睛，低声喃喃，却满是迷茫：“我到底……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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