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那六人还在说着什么，场面一时乱作一团。活尸们挤来挤去，失了神智般大吼大叫。云翎忍不住捂了耳朵，轻声念叨：“好吵……”活尸在六人的鼓舞下趋近云翎，他们将他拉来扯去，却半天没弄出个所以然。

　　黄豆高声喊叫：“去抓他朋友！去抓他，他才是生人！”

　　仿佛发令枪的信号，众人又声势滔天地去抓谢景轩。云翎脑海中一片混沌，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皱紧的双眉间显出痛苦，黄豆扑上去一把抓住他，避免他被人群当球踹来踹去，云翎的额头轻叩他的肩头。

　　黄豆一摸他后背，湿透了，浑身都是冷汗。“你这是尸毒发作。”黄豆断定道，云翎瘫坐在地，痛苦地咬紧牙关，小幅度的抽噎起来，黄豆不停安抚他：“疼一会儿就好，很快就好了。”他大约不知道云翎若疼起来，是要叫常人难受上数倍。

　　有时候仅仅是一道小伤，也能活活疼死个人。

　　“豆儿，救……救景轩。”云翎有气无力地请求，黄豆恼了：“救他干嘛，自己不知好歹闯进来，不就是想让人给吃了么？”云翎强自压抑痛楚，断断续续地说：“救、他……快去。”边说边无力地推他。

　　这力气不过是让虫子给挠一挠，黄豆抱着他纳闷：“你都这样了还赶我走？”云翎只觉疼痛如狂风暴雨撕裂苍幕，席卷了一切，向身体深处奔腾而去，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暴烈推向全身。仿佛野兽的哀嚎，凄厉可怖。

　　云翎抱紧膝盖，痛苦地在角落里缩成虾米。黄豆站起身，担忧不已，却只能束手无策地徘徊。没多久，活尸们活捉了谢景轩，谢景轩显然是让他们弄晕了，此刻耷拉脑袋不省人事。

　　云翎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就连纤长的睫毛上都挂满疼出来的冷汗，他哆嗦着向谢景轩蹒跚去。活尸们用绳子将谢景轩拴在十字形的等身木架上，他的双手双脚都让他们缚住，动弹不得。

　　黄豆搀着云翎，着急忙慌地解释：“实在没东西吃了，他们想吃你的朋友！三月，你把他交给他们吧，别管他了行吗？算我求你！”云翎一顿，转动脖子看他，他侧颈布满这些天黄豆的尖牙扎下的痕迹，白皙的皮肤荡然无存。

　　只有可怖的伤痕。

　　云翎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说罢甩开他，孤身挤进人群中央，拦在谢景轩身前，面无表情道：“我是药人，能解尸毒，放他走，我任由你们处置。”黄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点湿：“三月！”他愤怒地大喊。

　　云翎笔直地伫立在那儿，宛如一座塑像，只有他自己知道，余痛未消的身体将脑子里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思索成为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那时候，他身后装昏的人有些明白，面前这个人的特别之处所在：脆弱与强大并存，而善良与冷漠共生。三月就是这样的人，从不会后退半步，强大到有能力去包容他们的一切。这样的三月，只能是谢景轩的。

　　想起来，竟会有一丝微妙的艳羡和嫉妒。

　　谢景轩眯了眼睛，眼角余光扫过角落里的两个身影。

　　他们来了，他知道。

　　活尸们一致要求先渴饮云翎的血，再放走绑成了十字的谢景轩。云翎慢吞吞地往前挪，他浑身是汗，仿佛让冷水浇灌过，黄豆喊破了嗓子：“不是，他不是药人！”然而早就受够地底暗无天日的活尸们蜂拥而上，将他的吼叫遗弃在地。

　　“三月！”黄豆扑上去，拼命地推搡开围住云翎的尸人，带着他左右逃窜，愤怒不已：“你为什么救他？”云翎缄默不语，黄豆冷笑：“好，我现在就杀了他，杀了他，你了无牵挂，你救不了他。我喝过你的血，你根本不是药人！”

　　云翎攥住黄豆的手一紧，活尸们从狂喜中惊醒，黄豆那句话恍如晴天霹雳，活尸们僵立当场，愤怒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悄然聚集。黄豆一咬牙，甩开云翎，飞身冲向谢景轩，毫不犹豫地拔出他腰间长剑。

　　谢景轩双眼微眯，双臂正要动作，忽见另一道身影迅疾如闪电，他抢了黄豆手里没拿稳的剑，在黄豆将铁器扎进谢景轩胸口之前，狠狠地扎进了黄豆肩头，再斜斜地一转。云翎立在少年眼前，一时风声鹤唳。

　　活尸哇哇怪叫起来，如为死亡高歌的喧天锣鼓，他们吼破了嗓子。

　　据说里面人和外面人不一样，他们不是成功的活尸。成功的昼尸应当是没有意识，不会思考，无法呼吸，更不可能说话的。

　　他们是残次品，他们还会说话，还会思考，还会癫狂嗔痴高声呼嚎，也会流眼泪。他们像活着的人，却必须依赖生吃血肉而活。

　　所以他们十分感激关无意的帮助和谅解，关无意从未将他们当做妖怪，他像对待常人一般对待他们这些只能活在地下的残次品，却无法为他们剥去对鲜血和活人的渴望。

　　在残次品脑海中，吃人与惊世骇俗等同。可时间流逝，在地下生活越久，他们越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忍受这般的酷刑，没有新鲜的血液弥补，他们迟早会死去，会死得更快，更惨，并且同样无人知晓。

　　用人的思想去束缚一团行尸走肉，岂不是不是莫大的残忍？

　　淡黄的粘液沿剑刃汨汨流出。少年显然回不过神，他仓促地抬首，面对云翎，惊惶地叫他的名字：“三……月？”云翎面如寒冰，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只有尸人血液滴答敲落在地的清脆声响。

　　“你……叫什么？”云翎问，少年眼角涌出暗黄的眼泪，他和黄豆其实不一样，长得也不像，黄豆是未经世事的少年，而他眉眼间染了不少涉世的风尘和精明，黄豆是无邪的天真，而他是悲悯的哀伤。

　　“茅针。”少年说：“我骗了你，我不是黄豆。”

　　云翎深深吸口气，双目平静如深不见底的湖：“我知道，但我希望你是黄豆。”茅针紧张地笑了笑：“现在你晓得我的名字了，三月。你对我真好，我打小没爹没娘，其实遇见你之前我有半个月没吃东西了。”

　　“我抢不过他们。”茅针说：“幸好有你。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黄豆了对吗，可你明知我不是，却还是让我喝你的血。三月，我反悔了，我不该带你进来，我不想他们伤害你。三月，我好羡慕你口中的黄豆，若能早点遇见你该有多好。”

　　茅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后咽口唾沫，恳求般低喃：“三月，你要记得我。”

　　他出身于牛棚边的草垛，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时，眼中只倒映出人们嫌弃的目光和不停的指指点点，那些伸出的手指，成群结队指着他，他们把他戳来戳去，每一个人都让他滚。同情他的老妇人早已死去，他不知道是否要去恨这个世界。

　　少年总是不甘愿的，却终究要在灰尘里摸爬打滚，滚得灰头土脸，有个漂亮的男人让他去骗一位名叫三月的青年，他们说他是李云翎，他是大夏的殿下。可是，声名远播的温柔的天人一样的殿下，根本看不到他们这样蝼蚁般的庶民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在被殿下按下脑袋啃住他脖子的瞬间，明明饿得头晕眼花，渴求如跗骨之蛆侵袭全身，明明很痛苦，却是开心得想哭。

　　三月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他任由自己对他的血予取予求，他一圈脖子遍布他牙齿扎过痕迹，三月现在这么虚弱，说到底是他攫取了太多属于三月的鲜血。

　　“三月，你要记得我。”茅针最后重复道，尸人的眼里世界只有黑白红，他却觉得三月是有颜色的，就像记忆里，还是人那会儿，在另一个世界，在某一片春天的山谷中，意外发现了漫山遍野的鲜花。

　　它们摇曳生姿，三月如春。

　　“好，茅针，我记得你。”云翎抽手拔剑，暗黄液体溅了满袖，云翎再次深吸一口气，退后半步，眼看茅针的身子顺势栽倒，活尸们一拥而上。

　　如同一场噩梦般的狂欢，他们将茅针剥皮拆骨，吞食他的血肉，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他们用石头砸开他的脑袋，如饥似渴地舔舐暗白脑浆，他们将他大卸八块，饿狼扑食般争夺啃噬。

　　活尸的弱点在双肩，云翎倒抽一口凉气，满怀恶心，退到墙边。他抬眼，目光如箭，直刺同样抬头看他的谢景轩。谢将军哈哈大笑，轻松地用内力崩断拴住他的绳子，斜勾一边唇角：“小三月，你果然厉害。”

　　“告诉我，”云翎忍住疼痛和恶心，一字一顿道，“景轩在哪儿？”

　　“原来你都知道。”面前的男人一脚踢开身前扒住他的活尸，撕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邪笑着的脸，身长八尺五官端正，却莫名透出一股邪气，他贴近云翎，俯首凝视他：“何时察觉的？”

　　云翎淡漠道：“在客栈边的树林里，我趴你身上保护你的时候。你和景轩不一样，他比你高，身子也不如你单薄。你根本不是谢景轩，说，景轩在哪儿？”

　　男人冷笑不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