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他怀中还抱着云翎那幅月下美人图，手臂抖个不停，吞了口口水，打定主意就说这图是自己画的，不管李妄生说些什么，都是他诬陷。虞繁期心神稍定，跟在云翎身后，不紧不慢。

　　这回是在邵邀月的拾翠殿前。

　　聚了一堆人，叽里咕噜说着什么。黄豆找人一打听，原来是方至大师在为邵邀月的寝殿作法。云翎嘴角抽搐，心里琢磨这方至搞什么鬼，只见人群中央的方大师一身道袍，一会儿呼天，一会儿抢地，手中一把拂尘舞得天花乱坠。

　　这明显就是个神棍。

　　慕容锦立在慕容肆和邵邀月身后，远远地看见了云翎，对他稍一点头。云翎了然，方至是答应慕容锦帮他试探邵邀月和马奎了。云翎不动声色地环视在场，马奎果然面色铁青，王韶颜与邵邀月说着些什么，逗得邵邀月开心的直笑。

　　但云翎看得出，邵邀月的视线有意无意总是扫过方至。方至轻捋灰白胡子，放下拂尘，恭敬地向天再拜，最后一拜高呼：“定魂！”唬得在场南蛮人不明就里。云翎差点笑出声，忍了许久，撇过头不再看。

　　方至一甩拂尘，指了指邵邀月，低声吆喝：“娘娘，老道卦中显示，这鬼气是阴阳两煞相撞，算不得何等大事，虽不至于严重，但拾翠殿后有槐树鬼木聚阴，前有假山石雕遮阳气，风水眼位上又死了人，的确不吉。”

　　慕容肆皱起眉头：“大师看如何解？”

　　方至摇摇头：“槐树已砍，山石已挪，风水眼位设天师符咒，想必陛下也寻过道士。”慕容肆颔首：“如大师所言。”方至叹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鬼气来源于阴阳不合，老道也只说一句，娘娘需自爱，自爱者自清。”

　　邵邀月镇定心神，强自笑道：“邀月谨遵大师教诲。”

　　方至收起拂尘，又走了几步，口中振振有词，忽而寻至马奎面前：“马大人八字与此地不和，不如让老道为马大人卜个究竟？”

　　慕容肆疑惑：“大师不是为拾翠殿作法吗，与朕这侍卫有什么关系？”慕容锦解释道：“大师是高人，高人讲天地气运联系，由一物生发万物，说不定是觉得算一卦马侍卫能助娘娘解开拾翠殿困局。”

　　方至在慕容肆的鄙视下微微颔首。

　　慕容肆同意了。

　　方至又一顿叽里咕噜，良久，才转身对慕容肆身边的马奎说：“水中月，镜里花，蓦然归处万马声嘶哑。道是明月不可追，回首方知曲水有涯，岸上人家。”云翎嘴角抽搐，虽然晓得方至嘴里都是一套一套的，不过这话说得他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更别提对汉人文化不敢兴趣的马奎。果然马大人满头雾水，但是让方至吓得恭敬了，行了蛮人的礼节，毕恭毕敬地问：“还请大师明示。”

　　方至一指手中八卦盘，高深莫测道：“卦象不好，但是大人利真龙，寻龙可解。”慕容肆自诩真龙，自然当仁不让地问：“怎么解？”方至撩起眼皮，谦恭地说：“忠心即可。”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衷心这还不简单，马大人可是慕容肆的心腹。

　　而马奎咽口唾沫，虽然众人表面上以为真龙是慕容肆，只要他对慕容肆忠心耿耿，这坏的卦象坏的预兆自然不攻而破。可旁的人不清楚，他马奎还不知道吗，说忠心，打他抢了老大的女人，这忠心就掉茅坑了。

　　马奎打定主意，事后要拜访方至，询问他那番话的意思。

　　慕容肆拉低视线打量马奎，见他面色凝重，沉声道：“马大人对我圣武朝忠心不二，此卦象自然会解。”马奎垂首行礼：“谢陛下信任。”方至面无表情地捋胡子。

　　待众人散去，云翎与虞繁期将各自画像交给邵邀月。云翎那第二幅是加班加点熬夜补出来的，自然不如第一幅画时那么从容余裕，构图线条染色皆存在瑕疵，邵邀月是喜欢极了第一幅月下美人，第二幅一看便相形见绌。

　　虞繁期紧张地等候着，眼角余光时不时瞥过静默的云翎，只见丑八怪淡漠着一张脸，他只看了一眼在桌案上铺开的美人图，便移开视线，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肆一双眼咬住云翎，试图从他身上捕捉出蛛丝马迹，他派去的两人被人打晕了扔马路上，灰头土脸回来禀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是何人所为。问那俩与这李妄生有关系没，那两人说不知。

　　说来说去，李妄生似乎并不认识打晕他的斥候，莫非是凭空冒出来的？慕容肆想不出个究竟。只见这李妄生拉开画轴，不慌不忙地候在一旁，就这份镇定也是让慕容肆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对比他身旁的虞繁期，虽也是清秀的好相貌，可说话做事上，总显得刻意，李妄生态度冷漠是容易叫上位者心生厌恶的，但慕容肆不是昏君，看得出李妄生是怀才于胸，不屑于曲意逢迎。

　　再说这月下美人图的风格，慕容肆皱起眉头，与李妄生手中那幅实在相似。慕容肆见过云翎画的美人，什么月儿、云音仙子，皆是缱绻柔和的侧面，唇角微勾，他画得细致，就是十根柔夷也纤毫毕现。

　　他爱用工笔，色调不明艳，甚至显得暗淡，可就是这份朦胧的暗淡，反而使他的画带上别样滋味。慕容肆问虞繁期：“虞画师，你这画画了多久？”虞繁期恭敬答：“启禀陛下，臣不才，足足花了三个时辰。”

　　慕容肆又问云翎：“妄生如何？”云翎摇头：“两个时辰。”

　　邵邀月捧着那幅月下美人图，爱不释手，欣然说：“陛下，臣妾实在喜欢虞画师这一幅，便让臣妾带了回去裱在墙上，陛下恩准么？”慕容肆见邵邀月高兴，区区一幅画而已，不必追究太深，他揽住邵邀月的肩膀：“虞画师此画颇具匠心，朕重重有赏。”

　　虞繁期当即跪地捣头，欣喜若狂：“多谢陛下！”

　　慕容肆又仔细瞧了云翎的画，装作不经意问：“听说妄生去为锦王画像了？”云翎面色镇定，不见丝毫惊慌，让慕容肆怀疑探究的目光咬住，自若道：“是锦王厚爱。妄生受邀去府上，不敢不应约，拙笔不才，似乎画得不让锦王满意。”

　　“不知是画何人？”慕容肆问，云翎欲言又止：“画……云音仙子。”

　　慕容肆：“……”

　　连慕容锦都相信世上真有神仙？若锦王同样着迷什么云音仙子，食色性也，倒也不足为过，想来端午那日，他和谢景轩还搀过那什么所谓的仙子。慕容肆一脸古怪，摆摆手：“行了。”

　　临末，慕容肆遣退周遭的人，只余他和云翎。慕容肆负手而立，沉声问：“朕自来听说你家乡敬畏神明，有拜神风俗，今日那方至你也见过了吧。方大师作法求神问鬼，你待如何？”

　　云翎拱手问：“不知陛下是指哪一方面，若是请神，方至不仅是前朝钦天监监正，卜卦无双，更是阴阳派弟子，与道家一脉相承，说能通鬼神亦不为过。”慕容肆瞥他一眼：“朕倒是想问问，这敬神一说真能护佑我王朝太平？”

　　云翎默然，慕容肆想了想，还是说出心中隐疾，语气却冷漠：“我有一友人，正是你表兄在诊的那位，朕十分看重他，可惜他身怀重病，不知请神能否救他性命。朕也听说你们中原人素来好长生，始皇派徐福远渡东海求长生之道，颇见效耳，妄生通神明，可问过长生之法？”

　　“……”云翎摇摇头，漠然答：“陛下，不知是否认得西汉贾谊。”

　　慕容肆挑眉：“但说无妨。”

　　“贾长沙善文，长于政论，颇受时人赞誉，可惜受大臣排挤，被贬至长沙王太傅。三年后有幸受召回长安，本以为可一展宏图报复，汉文帝又召他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夜谈，贾谊满心欢喜要论治国之道，汉文帝却只问了一句……”

　　慕容肆目光稍暗，脸色黑了不少，云翎自顾自地说：“贾长沙以为神鬼之道如何？”

　　“……”慕容肆冷笑：“倒是朕的不是，只问神鬼之道，埋没了你这人才。”云翎埋首，恭敬地抱拳：“不敢，只是妄生有感而发。不过陛下爱友心切，令妄生汗然。只是神鬼之道，其中神秘，妄生亦是难知其一二，妄生虽敬神，却不论凡人命数。”

　　“生死有命，神亦无能为力。”云翎重重叹气：“中原也说，尽人事听天命，妄生心直口快，请陛下见谅。”慕容肆真想叫侍卫进来把这胆大妄为、满口胡言乱语的李妄生拖出去砍了，他拳起右手，冷笑：“妄生所言有理。”

　　云翎说：“多谢陛下赏识。”

　　“退下吧。”

　　“在下告辞。”云翎躬身后退，慕容肆忽然喊住他：“朕问你，如何治天下？”云翎蓦然抬头，眼中亮光一闪而逝，笑了：“熟读半部论语即可。”

　　半部论语治天下，慕容肆哈哈大笑，不以为然，摆摆手：“朕还以为你是有才之人，罢了罢了。”云翎笑容不改：“治国无定法，依时而定，唯仁爱亲民是根本之道。”

　　儒家讲仁爱和睦，半部论文满篇仁义道德，若看得懂了，半部也真是够了。慕容肆大笑声戛然而止，深深凝视他一眼，甩袖赶他走：“大话空话连篇，孩子心性。”云翎瘪瘪嘴：“陛下明智，妄生自知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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