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云翎回一趟银杏殿又匆匆出门，将欲言又止的虞繁期扔在身后。

　　话说方至作法完毕，众人散去，马奎以奉命安置方至为由，单独将他送到清风殿。马奎关了殿门，毕恭毕敬地问方大师那话什么意思，还希望大师指点迷津。方至叹口气：“真龙在曲池，寻他去吧。”

　　马奎莫名其妙：“此话怎讲？”

　　“马大人，实不相瞒，你与贵妃娘娘之间的事，锦王业已知晓。”方至干脆不蒙他了，捋着胡子说：“在下只是奉锦王之命，为马大人指点迷津。”

　　私事被揭破，马奎顿时恼羞成怒，揪住方至的衣领，短匕首割在他脖子上，喝问：“老东西你敢骗我？”方至连连摆手，最后一点仙风道骨气也没了，急忙反问他：“马大人若不行苟且之事，今日又怎么会被方某雕虫小技吓得胆寒？”

　　“我在陛下面前说的那番话，难道陛下不会怀疑？”方至叹口气：“马大人，为今之计，不是与方某计较，赶快寻解决之道才好。我看锦王对马大人有意，马大人何不亲自去问问锦王？”

　　方至抹把额头的汗，心道锦王快别看热闹了。慕容锦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子，推门而入，马奎拔刀上前，慕容锦稳稳地立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而马奎的大刀劈在了他的脑门上，不过一寸之距。

　　慕容锦泰然自若，马奎额头流汗，良久，松了拿刀的手，颓势陡增：“锦王究竟是何目的？”慕容锦说：“马大人觉得慕容隶适合当皇帝吗？”这话还用问？马奎冷笑一声：“新朝只会毁在他手上。”

　　“那马大人可知晓陛下不过三个月的阳寿，储君继位，势在必行。”慕容锦微微笑了，马奎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事？”慕容锦道：“我有自己的办法。”

　　马奎默然不语，慕容锦看他神色有些慌张，直白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慕容隶不是当皇帝的料，他若继位，偏听佞幸，迟早是个祸害，你我都不见得活得成。良禽择木而栖，马大人该想想，要依附谁。”

　　“本王虽好美人，但取之有道，不过据我所知，太子对陛下的后妃觊觎已久，尤其是贵妃邀月的美貌，他当着众人的面称赞过好几次。马大人怜惜美人，想必不愿红颜凋零，若他日本王有幸继位，遣散后宫和汉妃，马大人自可收留，本王绝不插手。”

　　马奎咬牙，慕容肆多疑，会怀疑他吗，肯定会，慕容隶淫邪，会折磨邵邀月吗，肯定会。

　　还要不要活命了？肯定要，马奎咬牙切齿，最终收刀入鞘，行礼道：“不知锦王想要什么？”慕容锦负手：“马大人清楚我南蛮的规矩，若想顺利登帝，必须四大贵族首肯。”

　　都暗示到这份上了，马奎想不明白也难，愤然不已：“臣马奎及马氏一族，效忠锦王。”

　　马氏是四大贵族之末，论权势地位金钱财力远不如另外三族，但马氏出奶娘，并且都是去照顾过王室的，于是马氏后人沾了福，通常在王室身边任亲侍。马奎因坦率敢言，战火中又护驾慕容肆有功，得了心腹的美名。

　　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朝失足，饱受威胁。

　　马奎不难理解为何锦王要拉拢他。

　　前慕容肆心腹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他也看不惯慕容隶做皇帝。慕容锦正欲再问，门外响起脚步声，锦王面色一沉，扫一眼在旁边无聊到抓耳挠腮的方至，低声命令：“出去。不准靠近一步。”

　　方至深知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他匆忙从椅子上蹦起来，向殿门去了。慕容锦喝住他：“走后面。”方至一顿，干笑着转个身，越过屏风从后面的曲廊离开。

　　云翎推门而入：“锦王。”

　　马奎：“……？？？”

　　慕容锦回眸，笑了：“妄生，来的正好。”马奎懵了，这李妄生不是太子的画师么，将东宫搅得是天翻地覆，那几天路过东宫便能闻见里面飘出来的香火味，这两天又弄了什么羊拉车，可把太子乐得。

　　云翎对马奎拱手作揖：“马大人，又见面了。”马奎嘴角直抽，满是疑惑地望向慕容锦：“锦王，这……”慕容锦一挥袖子，待云翎上前，揽住他的肩膀：“我的中原朋友，李妄生，想必马大人也见过他了。”

　　“可李妄生不是太子……”此人不是颇受太子宠信么，难道也是锦王刻意安排的？马奎后背发凉，想想慕容锦平时屁也不放一个，竟然不动声色中在太子和皇帝身边都安插了人。

　　哎，是当皇帝的料。马奎尴尬一笑：“锦王手段，卑职佩服。”慕容锦摆手：“马大人说笑了，本王不用手段，一切不过顺其自然。”马奎笑了笑，没接话，云翎蓦然说：“妄生记得四大贵族之一的杨氏是与马氏是至交吧。”

　　杨氏家主杨成业与马奎关系不错，杨成业任清卫将军，负责守备京师潼关一带，正一品，手下兵力掌控入关中的要隘，可见慕容肆对其倚仗之深。

　　马奎哈哈一笑：“李画师所言不假，不过我那兄弟只拥护陛下，向来不参与夺帝。”云翎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淡淡地说：“话不能说死。杨将军虽据守潼关，陛下委其以重任，但相较前范阳节度使吴峥将军，在陛下心中，两相权衡，怕是吴将军更可靠些。”

　　云翎上前一步，负手轻笑：“妄生倒是听闻，陛下有意从北狄手中收回陇西以北，派遣吴将军前往与北狄商榷，此事只说是吴峥将军探望朋友以掩人耳目，马大人怎么看？为什么陛下不让与吴将军不相上下的杨将军前去，而是选择吴峥将军。”

　　马奎喉咙一哽，这话叫他没法接。吴峥去武威的确是为了打探北狄情形，北狄要他们派正一品将军来谈判，能咋办，派个人去咯，慕容肆在杨成业与吴峥前衡量许久，最后考虑到吴峥毕竟与北狄是旧识，关系也还可以，就让吴峥去了。

　　而这势必会使杨成业愤懑不平，再加上杨成业此人脾气暴躁，一个不爽怼天怼地对空气，在战场上是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的杀人机器，立下彪炳战功。可下了战场到朝堂，就是个冥顽不灵的定时炸弹。

　　“我看杨将军自恃功高，不甘愿屈居吴峥将军之下吧。”云翎盯着马奎，轻勾唇角：“杨成业将军的脾性陛下也不是不知道，杨将军如今请求调回京师，陛下为此大约也头疼不已。”

　　马奎一言难尽，想不到区区画师，对四大贵族竟然了解至此。先不说这画师何以得知吴峥去北狄其实是为了与狄人谈判，就是杨成业那火爆脾气，李妄生也摸得透，猜得出他行事为何。

　　“王爷，”马奎感叹道，“你这画师了不得啊。”慕容锦轻挑眉梢：“本王十分器重他。”云翎淡漠不语，这些资料和情报都是鸾凤阁收集与他的，不是他厉害，而是鸾凤阁的情报网，超出云翎想象的厉害。

　　所以谢景轩究竟是掌握了多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会甘心奉他为王吗，云翎不自觉地想到多年前周后曾问过谢景轩的问题，其实云翎并不晓得周后怀疑过谢景轩，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与周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谢景轩会背叛他第二次。

　　周后问谢景轩：“若他日不甘心屈居人下呢？”谢景轩叩首：“以忠心守本心。”

　　但大家都知道，在金钱权势帝位面前，初心是多么脆弱不堪。

　　马奎抱拳道：“得李画师辅佐，锦王夺位不难。至于杨将军，卑职会尽力拉拢，至于结果如何，卑职无法保证。”云翎面无表情，盯着他问：“吴峥何时回朝？”马奎恭敬地对云翎行了礼，转向他道：“军报上说是五天后。”

　　云翎轻声问：“他带回来什么？”马奎悚然一惊，不动弹了，他张了张嘴：“恕……我不知。”云翎不过试探他，按理说，两国谈判，会带回商议书之类，再重要点的便是机密军报，事关北狄与南蛮能否和平瓜分中原。

　　慕容锦抱拳：“有劳马大人。”

　　马奎又等了一会儿，只见李妄生低头沉思，而慕容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想了想，应该没自己啥事儿，行礼道：“在下告辞。”慕容锦重拍三下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马大人是我朝难得的良臣，不该只做个深宫侍卫。”

　　马奎手抖，抬头惊诧：“王爷！”慕容锦笑容扩大：“本王觉着邵姑娘之美称得上王妃二字，若你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嗣后本王这爵位便是你的，再封你渭南百户封地，马大人以为如何？”

　　若是别的地方的封地，那也没什么，就是渭南，距离长安近，封地富庶，这是信任极了的意思。马奎郑重颔首：“王爷继位是众望所归，卑职定竭尽全力！告辞。”慕容锦目送他离去，回头一瞅，云翎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锦确认左右无人，揽住了云翎：“翎儿，想什么呢？”

　　云翎抬眼，怔愣一会儿，老实答：“想景轩。”慕容锦揉捻他的耳垂，低声轻叹：“是不是他的鸾凤阁？”云翎纳闷：“你怎么知道？”慕容锦脸一黑：“你当我真是傻子啊，什么也不知道。”

　　云翎无奈：“没有，你竟然知道鸾凤阁的存在。”慕容锦手肘搭他肩膀上，摩挲自己的下颌，笑着说：“事关你，我自然要查个清楚。至于鸾凤阁，并非我查出来的，他们藏得很深，是你的景哥哥自己透露的。”

　　“我查扁素凡和朱明秀、秦疏，发现他们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慕容锦自叹弗如，“谢景轩能为你聚集如此多能人异士，我做不到。”云翎轻扯唇角：“不是，是皇祖母将鸾凤阁交给景轩。”

　　“你怕他背叛你第二次。”慕容锦直言不讳，云翎颓然，良久，摇了摇头：“我应该相信他。但是……”为什么会怀疑他，云翎上下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抓住慕容锦的手轻微战栗，“不能怀疑景轩。”

　　但是亡国那天，李羡死的那天，谢景轩带着蛮兵冲进来的那天，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怀疑像附骨之疽，曾在角落里发芽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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