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月儿颤抖着，摇了摇头，苦笑答：“殿下，月儿落到今日，咎由自取，怎么敢见黄豆。”虞庆生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抱了一把小木凳，蹒跚过来：“来客人啦？”月儿显然是怕老人跌倒，上前接了板凳，递给云翎。

　　她将虞庆生扶到青石板上坐下，才对云翎道：“殿下请坐，莫要嫌寒碜啊。”云翎提着凳子坐到青石板边，虞庆生眯缝着眼睛，总也看不清面前这人，等他凑近了，老人笑着说：“这小伙子好看得很。”

　　声音小了，怕老人听不见，月儿靠近老人耳朵，大声说：“是前朝太子殿下。”虞庆生眉间皱了八字，额头皱纹加深，嗓音是苍老的沙哑，重复了一遍：“前朝太子？”月儿笑着说：“来看咱们的。”

　　“太子……难道是东君？”虞庆生记得那句，未识东君真绝色，久而久之，民间都唤他东君，一来显得亲昵些，二来便是尊重。老人晓得宫里有个东君，还是他老伴活着时说与他的，说那东君打小模样好，就是淘气得很，尤其是作业拖到过年。

　　云翎知道自己第一次全国出名便是因为拖到过年的作业，私塾、书院、国子监里都拿他当反面教材教育学生好好学习，云翎像月儿提高了音量，好让老人听得清楚，笑意仍在：“是我，阿伯今年高寿啊？”

　　虞庆生生平第一次面见太子，虽然对方已是新朝的阶下囚，可云翎在一些老人心里，是一个象征，仿佛透过他能瞥见当年天明的繁华，昔日王朝永盛的帝国，在一夕间，如同他们一般从壮年走入暮年。

　　天明那会儿，从不为吃穿发愁，后来渐渐每天吃不到一顿肉，再后来换了怀灵，整日奔波，却衣食不饱，想着盼着东君快快长大，却还未等到他及冠，战争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覆灭了一个王朝。

　　虞庆生摇摇晃晃离了青石板，趴在云翎面前，跪下，郑重又郑重地伏首：“草民虞庆生见过太子殿下！”大约是脱了牙的缘故，口齿不大清楚。云翎心中酸楚难言，将他扶去坐下：“阿伯不用见外，云翎早就不是太子。”

　　“草民四十有六，老骨头一把。东君这半年来过得好吗？”纵使看不清，两眼前是朦胧的昏花，老人也尽力地看着他，云翎笑着说：“我过得不算差，倒是阿伯年纪不大，却为何……”显得这般苍老。

　　恍如耄耋。云翎噤声，为生计四处奔波，不都是这样么，早早的老去，满头灰发。天底下这般的老人，不少吧。云翎握住老人的手，低头不言语，虞庆生皱眉：“老啦，上不动战场，就是老了。”

　　“干爹生了病，”月儿眼眶依旧通红，揉搓双手，摇头叹气，“总说是身体软趴趴的没力气，爱咳嗽，黑间一咳起来他就睡不着觉。”

　　“看大夫了吗？”云翎关切道，月儿一顿，苦着脸：“看不起病，我称了些红糖雪梨熬着给他喝，可就是没用，照咳。”云翎点点头：“生计艰难。”

　　月儿长叹，底下人的辛酸与苦楚，谁又能真正明白，想劝老人看病，可看病就要花钱，捡药也得花钱，现在到处在打仗，连带着平日的吃穿用度各样价钱一应上涨，也饭都吃不了了，哪还有多余的银子请大夫？

　　生病，对富人叫害病，对穷人就叫等死。

　　老人身体渐衰，月儿既要操持家务照顾老人，还要四处找事做。她一个女子，免不得要受人欺负，少不了登徒子调戏，为了生活，只好忍，忍得难受，也要想着活下去。因为活下去，就有希望。

　　很多年后月儿做了老板，有了自己的营生，不依靠男人，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过上富裕生活，还会想起这一刻，本来已经很绝望了，只有行尸走肉的、麻木的活，却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曙光。

　　并非那么明亮，却可以让人发现，微弱渺小的自己，也被关心着。

　　“殿下也不容易，月儿晓得的，慕容太子实在……不是善茬，殿下多加小心啊。”月儿庆幸还好自己没害了他，云翎仍好好活着。云翎笑了笑：“我没关系的。阿伯的病，我来想办法。”

　　月儿感激地凝视他：“殿下大恩大德，月儿没齿难忘！”她站起身，又对着云翎跪下，深深伏首，云翎拉起她：“别再跪了，不要下跪，我不用这个规矩。”月儿红着眼：“殿下是好人，是大夏之幸。”

　　“我不过是无能的庸辈，莫要折煞妄生。”云翎牵住虞庆生的手，捏了捏：“阿伯放心，病是一定要治的，阿伯放宽心，还有什么愿望么，不如一并告诉云翎。”

　　虞庆生听清楚云翎的话，感动得无法言语，反握住云翎的手，抖着说不话，半晌才哽咽着答：“哪有什么愿望，只希望东君好生珍重、一生平安。这国没了，咱们还能再打回去，东君千万别放弃。”

　　“我知道。”云翎笑得酸楚：“阿伯来长安是来寻贤子虞繁期的吧？”

　　月儿拉住老人另一只手，两双手一般憔悴粗糙，她含着泪说：“干爹，就告诉殿下吧。”虞庆生连连叹气，恨其不争：“那个不孝子！亲爹都不认，我还见他做个啥？”

　　“我见过他，在东宫里，贤子做了慕容太子的画师。”云翎轻拍老人脊背帮他缓气，说：“老伯勿要担心挂念，贤子想来混出了名堂定会来向阿伯负荆请罪。”

　　虞庆生摇头，喘着气，握住云翎的手又捏紧了，气愤不已：“我咋会不晓得他啥性子！家中糟糠妻子死于战祸他不闻不问，我来长安去见他，却让他赶出自己家门！想不到他竟又向蛮人投诚！此等孽子，哎。”

　　云翎没说话。月儿明白老人心中所想，其实嘴上说的不都是气话么，日思夜想的还是那从小养到大的儿子，就是爹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看云翎问，自然是有意帮他们。

　　月儿恳求道：“殿下，还请你帮帮干爹，他实在想见见虞大哥。”

　　虞庆生赌气：“不见！”

　　月儿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还赌啥气，转身对云翎诚恳地请求：“殿下能派人进东宫救我，自然能让虞大哥与干爹相认，是不是？”云翎好像是无所不能的，月儿这时候就这么觉得。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不求回报地送来帮助，她下意识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恩，阿伯安心养病，云翎若能带他来见你，定不食言。”云翎坐了一会儿，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站起身：“我先走了，你们好好照顾自己，阿伯保重，月儿保重，日来再来看望你们。”

　　月儿和虞庆生将云翎送出门外，目送他与谢景轩并肩走远。

　　云翎戴着面具，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谢景轩在篱笆院外将他与月儿和虞庆生的对话尽收耳底，照云翎的意思，他是有心帮他们。云翎有时候，善良得有些妇人之仁，谢景轩欲言又止。

　　“这城里还有多少像阿伯这样的人？”云翎蓦然开口，冷冰冰的，不闻一丝波澜，好歹是主动问话，谢景轩上前一步，俯首凝视他：“很多，南蛮自进长安，抢掠财物、屠杀汉人就没停过。”云翎顿住步伐，张了张嘴，良久才无奈道：“历来改朝换代，皆是如此。”

　　谢景轩不再言语，云翎又走了几步，忽然问：“我的字和画，能卖多少钱？”

　　“殿下文墨难求，可值百两。”谢景轩认真道，云翎抬眼：“这么多？”

　　谢将军控制住抚摸他的冲动，紧绷着冰块脸，严肃答：“前朝太子以绝色闻四海，但常年禁足东宫，除非年节，平日不会露面，怀灵七年羡帝封东宫，想见一面难上加难，故此文墨作品亦是水涨船高。”

　　“这叫保持神秘感……”云翎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那我常写字画画拿去卖，不就有钱了？”谢景轩满头黑线，毫不留情地打击他：“慕容肆不可能允许你在他眼皮底下出风头。”

　　“再说，你缺钱，我们难道不会帮你？”谢景轩喟然一声：“殿下，何故总想自己扛着？”云翎抿唇：“可你说鸾凤阁中奇人异士虽多，有钱人多吗？有能宰的吗？”谢景轩抚弄他的额头，云翎陷入沉思，竟也没有躲，

　　谢景轩拍拍他的肩膀：“鸾凤阁中维持运转的钱财现下几乎都来自明秀的青柳楼，包括小老板的紫馨殿，别的商铺我们也开了一些，但受战火波及，规模不大的悉数倒闭，鸾凤阁中大的商号基本处于停业状态。”

　　“蛮人抑商，看见汉人商号能抢则抢，鸾凤阁这两年来损失惨重。”

　　“就是说，很穷？”

　　“非常穷。”谢景轩不会安慰他，也不找言辞推脱，现下处境艰难，举步维艰，这些都应该让云翎清楚。

　　他继续道：“盐铁买卖本应是朝廷负责，但主要产盐的沿海一带失陷已久，盐业坐吃山空，迟早盐也是天价。朝廷历来征粮充实国库，粮食不够时便将余粮投入市场买卖以解燃眉之急，但中原粮食欠收已久，几大粮仓差不多都是空的。”

　　“这些根源都在于前些年前朝朝堂压价收粮，官员贪污严重，吞了国库收粮的银饷，粮食收不够，百姓也没拿到钱。但每年的赋税不减，百姓被迫交了存粮也不够偿还欠给地主的租子，便离开家乡，四处逃难避税银和租钱。良田百里却无力耕种，都是乱的。”

　　“没人耕种田地，能不乱吗？”云翎扶住额头：“不行，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得从长计议，关键眼下怎么弄到大笔钱。”

　　谢景轩不解：“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想开设一家医馆。”云翎仰头，转动眼珠：“以九黎族的名义，免费为百姓诊疗捡药的。”谢景轩顿时噤声，还以为云翎只是要给月儿和虞庆生一笔钱财，好叫他们看病去，想不到他想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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