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听说李云翎和谢将军是青梅竹马，”虞繁期脑海中灵光一闪，一拍巴掌，推云翎肩膀，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你说襄王将他收留府中，还安排扁神医救治，莫非是那兔儿爷勾引谢大将军，卖屁·股换来的？”

　　这么一想，谢景轩也不亏，虞繁期轻摇描金折扇，啧啧称奇：“前朝太子和大将军，真是叫人叹为观止，李云翎不知廉耻，也不怕羞煞祖宗门楣。你说他那屁股上的洞，让多少男人上过，怕是烂了吧。”

　　说着说着便用了些烟花地里的荤话，毕竟那时侮辱同性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说得女人都不如。连女人都不如的是什么？分桃断袖、龙阳之癖倒是其次，身在人下，张开大腿承受的，是要给青楼妓·女都瞧不起的。

　　“不过谢将军能看上那烂了脸的东西，还是个男人，不得是变态？”虞繁期咋舌。

　　黄豆冲了进来，一拳砸歪虞繁期那张清秀的脸，使劲啐了一口，还不解气，扑到他身上拳打脚踢。虞繁期是文人，文人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但被动挨打肯定不行，虞画师放开嗓子嘶嚎：“来人啊！打人啦！”

　　这么下去，黄豆定会被赶出去。云翎双脚踩进鞋子里，飞快上前推开黄豆，一手按下虞繁期大张着的嘴，面无表情道：“别打架。”黄豆气得要落泪，抹了把眼睛，喘着粗气骂虞繁期：“狗杂种，你不是人！”

　　虞繁期瞪圆眼睛，使劲咬一口云翎，疼得对方松开，飞起一脚踹开他，一跃而起扑到黄豆身上，连扇子也丢了，两人便厮打起来，虞繁期红了眼：“你骂谁，下贱东西？不过是个小小仆役，你主子丑成那样，我都替你丢人！下贱玩意儿！”

　　云翎只记得提醒了自己许多次，李妄生不会武功，为人最擅曲意逢迎，会画画，有点小聪明，正在成为太子参谋的路上奋斗，并且，小不忍则乱大谋。

　　然后他抓住了虞繁期的脖子，一如当年捏下秦槐的脖子那样，将暴露在自己面前的脆弱处捏在手里，再平静地开口：“虞兄，咱们换个话题吧。”

　　虞繁期因愤怒涨红的脸呈现青紫，窒息感让他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恐惧地发现面前这丑八怪浑身都是凛冽杀气。那双手如同铁钳，又烫又硬，而手的主人面无表情地说着来自死神的呓语。

　　黄豆也吓住了，从未见云翎如此生气，情急之下喊道：“殿下！”

　　这一声殿下惊醒了云翎，虞繁期已经恐惧得听不清外界言语，却依稀记得彼时丑八怪充斥着哀伤的神情，用这样的表情试图取他性命，然后他松开了他。

　　虞繁期大口喘息起来，爬起身刚想开骂，脖颈间传来的疼痛感却让骂声戛然而止。虞繁期冷笑：“李妄生，你了不得啊！”

　　云翎跪坐在地，趴着脑袋，竟使人有些脆弱的错觉。黄豆抱住他右手臂，想转意云翎的注意力：“公子，您来瞧我画的美人图，比你的好看。”

　　“虞繁期，李云翎是条狗，随你怎么说。”云翎蓦然抬头，目光冰冷，杀气未收，狠厉道：“但我警告你，若你胆敢说一句谢将军和黄豆的不是，我会废了你。”

　　虞繁期下意识退后半步，又猛地挺胸上前，狠狠甩他一耳光。云翎斜歪了脸，吐掉嘴里血沫，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净唾沫，站起身向回廊走去：“扯平了。”

　　黄豆斜他一眼：“还不赶紧滚。”

　　云翎轻轻闭上眼，回廊外洒满漫天的暖冬阳光，他却感到彻骨的冰凉。

　　为什么不能承认，那些喜欢，他敢吗，李云翎敢吗，不敢。这就是下场，他不仅要成为亡国之君，还要沦落为以身侍下的无耻断袖，还要连累景轩受遍天下人唾骂。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等着他出丑。

　　不能的，景轩，我和你，相隔了整座江山。

　　虞繁期那些恶毒的诅咒与当年秦槐的诅咒交替闪现，他想起秦右相曾质问他并非真心，用那样可怖狰狞的目光将他狠狠攫住，也记得李羡伏在他身上啮噬他时的疯狂，还有怀灵七年初那些不怀好意的拉扯。

　　疯狂，欲望，叫嚣，唾液，汗水，尖叫，眼泪，构成了一幅斑驳的旧画，他们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牢笼和蛛网，将云翎狠狠困在其中，任他如何绝望地惨叫，也无法得到救赎。

　　——“李云翎，我秦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云翎，朕，看上你了。”

　　——“小殿下想坐稳这皇储位？简单，张开腿便是。”

　　——“不过谢将军能看上那烂了脸的东西，还是个男人，不得是变态？”

　　云翎耸动鼻翼，跪坐在地，低下头捏住了黄豆摹的那幅绘了邵邀月的美人图。

　　谢景轩不是变态，云翎低声默念：“景哥哥不是，我才是。”

　　对不起。

　　景轩。

　　而这头的虞繁期愣住了，他其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甩李妄生那一耳光也是意气之举，可这丑八怪竟然没还手。

　　不对，他为何如此维护谢将军？他表兄扁素凡住在谢府上，丑八怪和谢景轩十有八九认识，若他和谢景轩关系匪浅……虞繁期忍不住责自己多嘴，平时瞅着他柔弱无害，无非是画画不错，会讲些无聊的大道理，除了惹人讨厌外，没有别的用处。

　　万一谢景轩是这丑八怪的靠山……虞繁期心中一凛，捡起描金折扇，整理了衣襟，步出回廊外，笑着说：“生弟何必这么生气，都是为兄一时嘴快，谢将军是开国功臣，有战神之名，为兄绝不敢对谢将军不敬。”

　　说罢双手抱拳向远处摇摇一敬，无视了黄豆，低头一看那李云翎，这丑八怪根本没听他说啥，正埋首比对两幅画作。

　　左手那幅叫虞繁期这么苛刻的人也不由得拍手叫好，月下美人图，绘出了邵邀月十二分的神韵，甚至比她本人更美，天际无星无云，孤楼独立，楼头美人凭栏眺望，远月似豆，美人珠臂半裸，丹蔻指尖捻月，唇边一点笑意赧然。

　　回眸处，是无尽的风华。

　　“太美了。”虞繁期张大了嘴，至于右边那幅，一看便晓得是模仿的劣作，笔致幼嫩稚拙，还不够舒展。这李妄生，虞繁期心有余悸地想，莫非真不是个寻常人？

　　“生弟，都是为兄鲁莽，向你赔个不是。不如这样，为兄晓得这宫外不远处有家歌坊，其中歌姬舞姬皆是绝色，声如天籁，舞步轻盈，为兄请客，向生弟赔礼道歉，生弟何不给为兄一个面子，一道同去？”

　　也不能把关系弄得太糟糕，云翎收拾情绪，淡淡地说：“好。”

　　黄豆只差扑上去咬死这姓虞的，可云翎再三提醒他不可莽撞，他忍得心肝脾肺都在冒怒气，没有云翎的准许，只能用若化为实质能把人千刀万剐的眼神忿忿地盯着虞繁期。

　　云翎换下睡觉穿的棉衣，随意套上短衣长裤，头发一股脑儿扎在脑后，发团不偏不倚，看起来精神许多。

　　虞繁期回房拿了自己的邵邀月画像，对云翎说：“生弟，不如将你这画带上，与为兄交流一二？你我便饮酒作乐，互相指点，怎样？”云翎向来不大会拒绝人，不然也不会让李羡逼到走投无路，他点点头，收好自己的画卷放进软木圆筒里。

　　虞繁期成天跟在太子身后溜须拍马，得了出宫令牌的赏赐，此刻大摇大摆地带着云翎主仆出了皇宫，直奔紫馨殿。紫馨殿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教坊，歌女舞女个个貌美如仙，慕容隶初入长安，欲将紫馨殿收归己有，却让慕容肆亲自反对，只能作罢。

　　由此可见紫馨殿声名远播，南蛮皇帝亦加以回护。

　　虞繁期似乎常来，小老板一见他赶紧将他迎进内里，紫馨殿白天晚上不歇息，一楼设了琴室、茶厅、棋门、画展、诗会，还有特地为外边说书人搭的台子，说书人向紫馨殿交付些银钱，便能站到台上讲故事。

　　至于讲故事得来的收成多少，紫馨殿是要分得其二的，余其八作为说书人的收益。

　　二楼是专为达官贵人设的雅厢，进了紫馨殿门，再往里走，有一道环形长廊，长廊围成个椭圆，雅厢便环绕椭圆而设，椭圆正中摆了台子，时刻有歌舞伎在上边表演。

　　能进紫馨殿的非富即贵，进去后可自选一位姑娘作陪，交谈琴棋诗画，不作□□生意，图个风雅。虞繁期挑了位身材高挑的美人，叫燕诗，不很瘦，微略有些胖，眉眼间透着些精明，挽了虞繁期的胳膊，轻笑：“虞公子，东宫又出什么好玩的事儿啦？”

　　听她口气，虞繁期常来这儿吹嘘他的东宫日常。云翎回头看了眼黄豆，他显然是没来过这种地方，紧张地贴住云翎，不敢乱动，视线都不敢挪一下。

　　小老板问虞繁期：“公子，你身后这位？”

　　虞繁期听他提及，才想起身后还有两乡巴佬，使劲一拍云翎肩膀，装作亲密的模样，笑着说：“是我在东宫的兄弟，便是上次给你们说的李妄生。”

　　“哦，那个丑八怪？”燕诗脱口而出，让小老板一瞪，立马捂住嘴，对云翎福了福身：“妾身嘴碎，公子勿怪。”云翎笑了笑：“没关系。”

　　燕诗不再和他说话，搂住虞繁期，两人有说有笑。虞繁期和燕诗在一楼逛遍了琴棋书画诗酒茶，嘴里论着王维陆机红拂女，云翎和黄豆默默跟在他俩身后逛了一段，嫌无聊，便进了环廊围住的露天井池，欣赏舞台上歌舞伎的演出。

　　黄豆小小声地抱怨：“公子，这儿的展出棋不如你，画不如你，书不如你，茶道我又看不懂，不是说美人个个绝色吗，全都不及你一星半点，我们为啥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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