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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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4)


      百年入关之期看似遥遥无期,结果一伸手,竟然近在咫尺了。

      山海关像巨兽的眼睛,关门如同眼皮那样徐徐睁开,那眼底酝酿了百年的光芒顿时暴露无遗。温故里如同千百次那样,长身玉立,背对着关门逆着光,像巨兽眼睛里的瞳仁。从那大眼睛里吹出来的风荡起了他的长发,他手无寸铁,待到关门在上方的机括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弹响,他惜字如金道,“澹台洲长,请。”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澹台沛一拱手,跨上台阶,身影就渐渐消失在那片光芒里,而后关门徐徐关闭。

      另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墙角跃过来,企图顺着山海关关门一角溜进去。温故里头也不回,袖口里的白练却像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缠住了那企图蒙混过关的人,一把将他狠狠拖了出来。

      温故里斥道,“明知不可为而为,愚蠢。”

      澹台千山死死盯着那还在下降的关门,以手为刃,斜向劈在那条白练上。这一层束缚断掉的同时,温故里一手已经牢牢制在他肩头,他五指用力,几乎能捏断他的肋骨,才刚一见血,他松了手,顺势滑下来落在他肘弯处,冷冰冰地说,“还看不出来吗?你这是自不量力。”
      澹台千山的胳膊上突然被人灌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推力——温故里并不打算杀他,只打算将他远远推开。

      关门与地面的距离逐渐缩窄,澹台千山的眼底突然暴涨出一片血光,他想也不想,空着的手倏地伸出两指,直插向温故里的双眼。温故里瞳孔骤缩,攥着他肘弯的手上向外扔的推力蓦地增大,另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来,格挡那只要戳他双眼的手。
      就在两臂相交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那只手就要接近他面门时突然变了方向。那人一掌伸平,掌缘带出风的犀利,毫不犹豫地劈向了自己的胳膊——要戳他眼睛是假,不惜自残逃脱掣肘是真。

      “你敢!”温故里倏地松手,甚至根本没有犹豫。
      澹台千山歪着头,紧绷的神色和缓下来,轻声说,“谢师傅成全。”

      一眨眼,他人就不见了,温故里心里浮起一丝异样,狠狠一闭眼,再次出手用白练缠住了他的脚踝,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一把将他摔倒了近旁的草丛里。
      澹台千山不见棺材不落泪,执拗地再度逼近,突然看见温故里调转脚尖,身影一闪,消失在关门后。

      “嘭”的一声,白光消失,山海关阖上了。

      澹台千山仿佛才回过神一样,猛地一激灵,方才不择手段的狠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一片空白。满脑子都吵嚷着一句话,“温故里这样不近人情的人……”
      温故里这样不近人情的人……怎么会?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个受惊的猫,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里一片茫然。

      这样一意孤行乱来的结果,澹台沛死了,山海关再度打开时,温故里像风中的败絮,被关内一股狠辣的力道弹出来,浑身像被抽了脊梁骨,软绵绵地落在山海关前的空地上,雪白的衣袍被血浸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那柄象征九州掌门人大权的平沙杖自关内飞出来,悬在他手边两三存的位置,属于澹台沛的墨色已经消失殆尽,重新亮起了一片蔚蓝色,他被推上了风云变幻的风口浪尖。
      大错已成,少年人的眼底一时红出了血,他接过平沙杖,却迟迟不敢碰温故里。这样的僵持并没有多长时间,温故里的脚踝上突然响起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眯眼去看——那是一副镣铐,紧紧箍着他的脚踝,勒进了皮肉见了白骨。镣铐上系着两根细链,链条那一端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温故里无意识地歪着头,发丝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的鼻息微弱到无法拂起自己的发梢。

      澹台千山不会笑了。

      纠缠他一百年的青涩眨眼间退得一干二净,光阴的巨掌积攒了一世纪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向他包绕而来,张牙舞爪地将他攥在手心,攥得他痛不欲生。
      一些东西,吉光片羽似的,从他眼前倏忽一晃,就此不复存在。

      被拦截的时光汹涌而至,他像个无力回天的堤坝,轰隆一声,塌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不周山上的人们,有的远走高飞,有的命丧黄泉,有的九死一生,剩下那一个,是行尸走肉。
      大木还有一年四季的轮回,每一次轮回,年轮增加一圈,它们也就这么大本事了。诗歌里说“磐石无转移”倒是真的,但它也抵不过岁月摧残,时光像把刷子,会给它上色。温故里的小院子没有了人味儿,尘土碎屑们大摇大摆地掩盖在一切地方,八角亭、腊梅树、博古架、石板床,这些东西渐渐黯然失色,时间之手稍微碰一下,它们就缴械投降了。

      从此,澹台千山长大了,这回颠倒了过来,心智终于成熟,骨骼在原地踏步——他痴心妄想与过去藕断丝连,这回算是如愿以偿了。

      昆仑山上的自然风物十分糟糕,天地之间,除了皑皑白雪,就剩下白毛风了,活物几乎没有。放眼望过去,雪那边还是雪,连个脚丫子的痕迹都没有,秃得岂止能逼疯跳蚤,简直都能逼死人,但挺遗憾的是,它没法把死人逼活。

      温故里意识回笼的时候,是弥漫在整个口腔内苦涩的味道,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感觉那股苦涩的味道顺着沿着喉咙滑下去,沉淀在胃里,伸出触手,刁钻地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什么人的手卡在他的下颌骨上,随即,有冰凉柔软的东西贴上他的唇,再次送来了那股苦涩的汁液。

      他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他的左手边一个背光的黑乎乎的影子。那人一手端药碗,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背光里显出一条骨节修长的胳膊和手,等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手里的药碗“嘭”的一声摔了个粉碎,他又把脸转了回去,单薄的肩背上透出细细的颤抖。

      温故里:“你看着我。”

      澹台千山背影一僵,好半会儿,才服从指令,回转了身。他的脸上几乎没剩多少肉,眼窝深陷,让这张脸看上去,像是一层人皮蒙在一副骷髅头上。
      “你别说话,再休息会儿,你伤得太重了……这里是昆仑。”

      温故里静静地呆了会儿,挣扎着要靠坐起来,只这一动,就让他浑身虚汗淋漓。澹台千山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去托他的后背,温故里一手打开了他的手,喝道:“别动!”
      澹台千山只顿了一下,继续罔顾他的意愿,帮他坐了起来。

      温故里喘口气,倏地笑了一下,“见到棺材了?好看吗?”
      澹台千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色瞬间白了一层,这话比万箭攒心还让他难受。

      “不怪你,我自愿的,”温故里说,“我在那个位子上呆的时间够久,记不清是多少万年,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你才虚虚活了一百岁,我倒想问问你,哪儿来那么大勇气,来只身犯险?”
      这话明显是不期待答案了,他又说,“我放你入关,你是死路一条;我不放你入关,你会拿一条命跟我硬抗到底,是不是?”

      澹台千山略微点了下头,痛苦道,“是。”
      温故里一抬手,“你过来。”

      澹台千山迟疑一阵,还是稍微往前凑了一些。温故里略微歪着头,“你这么聪明,难道从没想过退路?倘若澹台沛一人入关,活下来最好,活不下来,九州大业至少还有你来扛;而只要再多一个人入关,澹台沛必死无疑。更何况,我能让你去冒险吗?你死了,澹台一族就彻底完了。这之间,孰轻孰重,你拎不清?”
      “不过,”温故里犹豫了会儿,抓住了澹台千山一截袖子,“我总算明白当初九州的使命为何会落在你们澹台一族上了。没有小家,哪有大家?亲情是人立足于万物之上的基石……但这些东西,一旦越过了适合的界限,它就是你的负担,会酿成弥天大祸。”

      温故里的手顺着他的袖子一寸寸向上,落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有那么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贴在他侧脸上。温故里无奈地叹口气,“你呀……还是傻。”
      “落得今日,我不后悔,你也不用自责,更不要后悔。但倘若你此后还是一意孤行,这一番苦,就算白吃了。一腔孤勇不能成事,凡事需得三思后行,这算我……为师教你的第一课。”

      温故里从未讲过这么多话,夜色降临,他终于支持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蒙中,感觉那人轻手轻脚地脱了他的衣服,他下意识挣了一下,那人说,“睡吧。”接着,他被人抱着泡进了一处温热的存在,脚腕上的铁链再次收紧,死死咬住了他的腿骨,他放心地晕入一片黑暗里。

      温故里一生与孤独为伴,不周的山居岁月既然没能将他无聊死,昆仑山同样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他生就的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永不会老去,只有头发,一夜全白。
      不过,他的妄为到底触了天怒,他在昏睡中度过的日子更加长。

      他对自己的昏睡毫不知情,这些苦处全都落在澹台千山的肩上。

      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洲长变得越发沉默,目光沉沉,很偶然的机会,他看见了自己心口的那团黑雾,猝然心惊。等回过头来时,惊觉四百年只在弹指一挥间。
      那时候,北海若已经成了北海的一把手,澹台千山接到他的文书,昨日种种,恍然一梦。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勾起了封尘已久的往事,澹台千山靠在椅子里,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少年时自以为深谙世事,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后来那一腔孤勇不过是鲁莽的明证。而今时过境迁,旧时的声色犬马都成了重逾千斤的枷锁,牢牢锁住他的心,压垮了他骨子里的风流落拓,给他添了一层沧桑。
      记得十岁时候,初逢温故里,斯人如画,端立落日余晖;倏忽五百年,温故里成了他的心病,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十五岁时候,随手搭救的少年北海若,腼腆斯文,沉默寡言,经年再见,多了一层君臣相隔。

      北海若避世不出,缺席所有九州大会。

      澹台千山曾亲自前往北海,却始终没能想明白,当年北海若不告而别是为了什么。北海若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明白自己败在哪里——在与温故里相处的那段日子,北海若改变自己去适应温故里,而澹台千山是一手改变温故里的人。

      北海若恍然大悟,就此撤开了心结。
      也是那回,澹台千山从北海移走了神农井。

      那一日,是昆仑山上少有的好日子,风吹得静悄悄。
      澹台千山替温故里喂完了药,一时兴起,在门前的空地上栽了一棵大老远抱回来的银杏幼苗。他栽得极深,毕竟这种东西在昆仑山这不毛之地上,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它一旦活下来,那就得成精。

      他埋头扶好了枝叶,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他,结果那就不是错觉——
      温故里竟然离开了病榻,眼下正懒洋洋地靠在门上,远远地站着,身上拢了一层银白的雪光。他一头白发未束,冲着太阳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透出一股略微泛青的苍白,昔年战无不胜的守护神,眼下已不堪重负,被糟蹋得弱不禁风。

      澹台千山手指蜷了蜷,深吸口气,明明是天寒地冻,他吸进来的冷风竟让他胸口发烫。
      他一手遮住了眼睛,没过多久,耳边听到了铁链拖动的叮当声。

      温故里走了几步,“捂眼睛干什么?不好意思看见我?”
      澹台千山用哭的方式笑了出来,“扯淡,你哪儿是我没看过没摸过的?犯得上不好意思么。”

      温故里不是自由身,那脚铐时常扎在他骨头缝里,让他寸步难行,但澹台千山却固执地站在原地没动。温故里走走停停,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亲手扯开了他遮住眼睛的手。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他从病榻上下来,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身上似乎真得有一股墓地的味道,陈年的、沉重的、荒凉的。
      澹台千山一嗅之下,一时间心如刀绞。

      “我很抱歉,不能在你入关的时候守在门外,”温故里说,“你恐怕是九州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一任洲长。”
      “光说抱歉有什么用,漂亮话谁不会说,你拿出实际行动啊。不过,”澹台千山顺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我倒是愿意和你交换一番,这个洲长你来做。”

      他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温故里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替你受那些苦。

      温故里:“改天,你帮我找个东西吧。”
      澹台千山:“嗯,你说。”

      “三生石的碎片。世上所有人的魂魄都得在这石头上过一遭,料想那些碎片与母体也有一定的血脉联系,倘若这东西能物尽其用,我想……滤掉那石头上的邪恶灵魂留下的阴暗,这样,你带着入关,或许大有裨益,就算我不能护你周全,这石头或可抵挡一二。”

      “您老人家操那么多闲心,我心里有数,”澹台千山一顿,指尖闪出一点光,在雪地上幻出一把摇椅,“行了,赶紧的,晒晒太阳吧,去去霉。”
      “我说正经的,”温故里气结,“你个不知好歹的……”
      澹台千山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茬,“……兔崽子。不得了,温故里居然会骂街了,不错不错,可喜可贺。”
      “……”

      温故里骤然发现,在他囫囵度过的长久年月里,昔年那轻狂少年,已经被眼前这人毁尸灭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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