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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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3)


      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不周山已经成了北海若的第二故乡——他人生的前十五年刻在北海里,自此,便平安无事地在不周山上度过了少年时代。
      他快一百岁了。

      也许是因为九州中人没有轮回的关系,上天给他们唯一的补偿,就是将他们的一生拉长到遥遥无期。
      一百岁在人间已经算得上耄耋,在这里,不过是一介青涩的黄口小儿。山中的孤寂岁月抚平了少年人躁动的心,初来乍到的疏离渐渐冰消瓦解,寄人篱下的滋味也淡得只剩下尾调,离群索居的凄凉,也因为心里存了一个秘密,逐渐变成了甘之如饴。
      从他生长轨迹的字里行间看,捕风捉影,还是能寻到一丝丝蛛丝马迹,证明他那时候的腼腆与敏感,不过实际上,他已经褪去了十五岁时的青涩,逐渐沉淀了下来,也带着这样的沉稳与内敛,学着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事。

      那时候,他迈出的第一步,是学着下棋,那甚至不是浅尝辄止的表面功夫,是入木三分的钻研。
      他费尽心思,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无足轻重,钻研十年之久,某一天终于鼓足了勇气,邀请温故里手谈一局。

      温故里没什么表情,袍袖一拂,将棋盘黑白棋退回棋盒子里,简短道,“来。”
      北海若欣喜若狂,几乎每一步都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并不是存了一份取胜的心思,不过是不想那人看轻自己。温故里平时下棋只为消遣,以打发山中漫长的无聊岁月,棋招并不高明,一步一步不过是随心所欲,他的棋路很快就被北海若锁死在一角。

      棋路上的颓然之势初现端倪,温故里扫了眼黑白棋子,落下最后一子,云淡风轻道,“我输了。”
      北海若用如临大敌的紧绷来下这一盘棋,听到这三个字,猛然一抬头,突然发现自己又走了岔路——
      温故里下棋并不用心计,他用的是心情,从他的棋路上,能看出来的只有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像这一盘棋,平平淡淡,甚至是平庸。

      他并不在乎有没有对手,更不在乎输赢。

      北海若在一瞬间明白自己的自作多情,他似乎透过棋路,看见了温故里胸膛里那颗寂静冰凉的心。

      澹台千山却一直在原地踏步,用“兔崽子”可以形容他的十五岁,一个比划都不用换,就能用来涵盖这八十多年中的每一天。流逝的时光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那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少年人稍微拉出他的藩篱,时光在与他的拉锯战中,输得一败涂地。
      他的骨骼依旧眷恋着过往的什么,还不肯完全撑开,只有个子窜高了,罩在一身白衫里,瘦骨伶仃的,从背影显出几分落拓来。无能的岁月之刀甚至也无力改变他的面目,只能放任他日复一日地停留在那时的我行我素上,带着一点玩世不恭,带着一点自命天高。

      澹台千山和温故里,是唯二两个让北海若一眼望见时怀疑时光停滞的人——他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这两个人如同山中的大树,更如同中流砥柱,在时光洪流里牢牢站稳脚跟,便让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趋于停滞,他们给身边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天长地久”的外皮。

      澹台沛觉得自己那滴心头血扎出来的不是个儿子,而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孩子总有办法把他气得拎起鞭子追出二里路,总有办法把他气得哭笑不得,也总让他产生一种“岁月已饶人”的错觉——即便八十多年在他的一生中并不占多大地位。

      记得上一回,那倒霉孩子挨揍还是在半个月前,还是温故里告的状。

      起因是澹台千山在温故里的书画中间藏了一两本春/宫册子。温故里翻书翻到此处,波澜不惊地翻完全册,像看四书五经那样一本正经,随后淡淡一笑,说了声,“小儿科。”
      随后,那份册子就被传到了澹台沛的手里,澹台沛当然不饶他。

      眼下就是这样,澹台千山又挨打了,这次是非打不可,这兔崽子胆大包天,蹬鼻子上脸地学会吃花酒了!

      澹台沛早上喊他起床的时候,闻到一股甜甜的酒味儿,一进他那堆满破烂的小屋,那股糜烂的酒味越发浓厚,再一看,好家伙,他眼睛里几乎都能喷出火来:澹台千山睡得堪称六亲不认,他身上的单衫歪歪扭扭,有一侧已经滑至肩膀以下,在那副高高耸起的琵琶骨上,澹台沛看见一个深入皮肉的牙印,结合那牙印一旁淡淡的朱砂,这是一个女子留下来的印迹无疑。

      澹台沛怒急攻心,简直暴跳如雷。澹台千山突然睁开眼,后背一寒,一鞭子猛然抽在脊背上,比以往无数次下手都要重。

      澹台沛怒道:“给我跪下!”

      澹台千山脸上的机灵劲儿一扫而空,有些迟钝地翻身坐起,一撩衣袍,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倘若澹台沛当时的怒气并不那么大,他可以看清这孩子并不是跪下去的,是跌下去的。
      这样一副软骨头的模样,尤其是胸前半敞怀的邋遢相,澹台沛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是几鞭子,“上哪儿鬼混去了?!平日不管你就罢了,竟然跑去玩女人,给你脸了是不是!”
      澹台千山一脸茫然地看着澹台沛,突然说,“爹,还有一个月,你要去山海关大清算了是不是?”

      澹台沛看着他瘦弱的胸口,瞳孔骤然一缩——这孩子的心口不知什么时候萦绕了一团灰蒙蒙的雾气。

      一时间,澹台沛握鞭子的手都开始止不住颤抖。
      九州在澹台家族的传承全都寄托在那滴心头血上,出现这样的灰色雾气,这是在提示什么?澹台一族要走到头了吗?他们族人历练千万年那纯净的血脉要断了吗?

      澹台沛嘴唇抖动不止,良久,叹了口气,“世上有三样东西,你碰不得,那是要命的。第一样,对你而言,女人碰不得,儿女情长都是累赘;第二样,极高的天赋你不能有,但天不遂人愿,你已经成了这样子了;第三样,算我的错,我不该把你留在我身边,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负担。我把你送去拜温故里为师,你看不出来吗?不过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他一鞭子便又伺候了下来。

      澹台千山掀起眼皮看着他扬起胳膊,神色蓦地冷下来,一扬手死死将那鞭稍攥在手心,淡淡地说,“我偏不。”
      澹台沛咬着腮帮子抽回鞭子,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乱跳,预感这孩子并不是块做当家人的好料子——他太锐利了,凡锐器出鞘,刀锋必折。

      一切已经一目了然。
      这孩子从不保留,给别人的都是全部,这样极端的馈赠,早晚有一天会让他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他不是接班人的好材料,或者说,他还没有被时光打磨成一个合格的九州掌柜。

      自从那顿鞭子之后,以往活蹦乱跳的澹台千山有两天没下来床。澹台沛狠下心肠,仿佛打心眼里便没有了这个孩子,山海关大清算的日子逐渐逼近,他召集了九州各部,从刚继任的头一百年的老旧账翻起,一点一点自己为自己清算了一番,是有些处理不当的地方,但瑕不掩瑜,无伤大雅。

      眼看日子越来越近,澹台千山的不安也呼之欲出。

      温故里的小院子,依旧是个精神上的世外桃源。
      北海若能从温故里的棋路里捕捉到他的每一次的心境,并渐渐乐此不疲。

      守关之期前的某一天,两人又在一起下棋,温故里的棋路上透出一股漫不经心来,不是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是心不在焉的那种漫不经心。

      北海若一个不留神,话就那么说了出来,“前辈最近有什么心神不宁的事?”
      温故里握棋的手一顿,抬起眼皮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北海若顿时僵在原地——他僭越了。
      温故里停下来,不咸不淡地说,“没事。”

      小门被人推开,好久都没露面的澹台千山走了进来。

      他眉头紧皱,透出一股刻骨的疲惫,说,“北海,我跟温故里商量个事,你先等等的。”

      他话音刚落,温故里放下茶杯就站了起来,转身向小屋走去。北海若那许久没作祟的敏感的心,像个喝口凉水都能贴膘的胖子,瞬间膨胀起来,他僵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温故里,几乎是恶向胆边生,无聊的猜忌又浮上水面:凭什么!既然是厌倦为什么迟迟不说!
      这种猜忌愈演愈烈,他看向澹台千山的目光里也顺带透出了一股狠毒,全是你!
      当三人行的队伍里,其中有两个人生出一股默契,被遗弃的那个人便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好巧不巧,北海若生性敏感,正正撞在这杆枪上。

      澹台千山没有心思想别的,也是同样的心不在焉,他冲北海若点点头,跟进了小屋子里。

      少年时无能为力的委屈,像一条潜伏的蛇,在经历了长达八十年的踅居后,猛然窜出洞穴,狠狠咬了他一口。他呆若木鸡地目视着那师徒二人闭上房门,像避开洪水猛兽似的避开他,倏地察觉到自己的一厢情愿,察觉到那一厢情愿营造出来的镜花水月。
      他自欺欺人的岁月静好,行至山穷水尽。

      小屋子里极其简朴,除了一张石板床、一壁的书画,还有窗口的一个博古架,那是澹台千山为补偿温故里没有的毛皮大衣,专门做的小玩意儿,在那里摆着,都成古董了。

      温故里立住脚,“什么事?你说。”
      澹台千山迟疑了一会儿,开门见山道,“我爹的入关之期快要到了,我不放心。”
      温故里似乎笑了一声,“所以?”

      “前几天,我替他答复了几份文书,”澹台千山打了会儿腹稿,“有一份是程有寰上报,有关东南山群鬼作祟的事,他在文书上写得十分含蓄,说所有作乱的鬼已经全部遣返地府,可是……我翻遍了阎王呈上来的文书,阎王的手本上从来就没提到这些事,既没有群鬼出逃,也没有什么遣返。”
      “我爹忙着清点久远以前的案子,我就自己去了趟东南山,结果,”他冷笑了一声,“群鬼叛逃是真,群鬼遣返是假。那俩孙子都在撒谎,五十步和一百步。东南山已经民不聊生,当地城隍庙的门槛都被老百姓踩烂了,这案子都没人报到我爹手里,在背后捣鬼的人一目了然。”
      “眼下正赶上我爹的百年清算,事情出得这么赶,我……”他垂下头,轻轻说,“他已经焦头烂额了,哪能再给他添麻烦?师傅,我求你件事。”
      “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入关吗?”

      温故里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澹台千山心平气和地说,“我想跟他一起入关,我不放心。”

      “自古以来,没有这个先例。入关的人,除了在任洲长,别的人想进去,只有一个办法,”温故里说,“死。”
      “倘若我非要破这个先例,”澹台千山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谁又能拿我怎么样?”

      温故里眼底精光乍现,嘴唇微掀,“我会杀了你。”
      澹台千山猛地抬起头,半晌,一撩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如此兵戎相见实非所愿,辜负师傅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栽培,那便如此吧,澹台千山有生之年,绝不敢忘。”
      他说得掷地有声,叩了三叩,站起来转身欲走。

      温故里瞧着他去推门,突然说,“我其实并没有教给你什么。”

      澹台千山的脚步并没有停,温故里神色一淡,蓦地一伸手抓住了他肩膀,澹台千山一声闷哼,被他这一抓牢牢制在原地。温故里眼睛一眯,撤开手,只见他手抓过的地方印出一个鲜红的手掌印,他再度抓住了他肩膀,澹台千山往下一沉肩,卸掉他的掌力,倏地一转身,后退靠在门板上,肩膀已经红了大半,面色白如金纸。

      温故里微惊,“怎么?”
      澹台千山挥挥手,混不吝地说,“不碍事,被东南山那帮鬼咬了几口。”

      温故里皱着眉,倏地屈指一弹。澹台千山舌尖压了一声含混的痛声,咬牙切齿地说,“温故里你他娘来这手!”
      温故里捞起他膝弯,像扔个包袱似的把他扔在那石板床上,不以为意道,“投机取巧,你教我的。”

      他一把扯开他的前襟,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新的伤疤在一番动作中撕裂开来,旧的伤疤狰狞地爬满了整个胸膛。就连温故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东南山那帮鬼,牙口真利索。”
      澹台千山不知被他点中了哪里,浑身发麻,力气被牢牢锁住,运不出来,五官都扭曲了,“可别冤枉那帮鬼了,这全是澹台沛那王八蛋抽的。”

      “你不还击?”
      “‘打是亲骂是爱’,还击个屁,那是我名正言顺的老子,打我不天经地义么?主要还是……”澹台千山悻悻地抽了抽鼻子,“我欠打。算了,像你这种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不懂……哎温故里,我发现你这人笑起来比不笑还冷,你别笑行不行?”
      “话多,”他随手扯过澹台千山被撕烂的衣服,团了团塞进他嘴里,成功地让他闭了嘴,“忍着。”

      温故里简单处理了他身上那几处新的伤口,最后一屈指敲在他眉心,把他敲晕了过去。

      “……”澹台千山挣扎了一下,眼神里透出无声的指责,“为什么不早点?”

      温故里推门走出来,冲北海若点点头。

      北海若心存侥幸,不死心地说,“前辈,残局下完,如何?”
      “嗯,”温故里脚步一顿,重新坐了下来。

      他的棋路一时杀气四起,棋盘上一阵金戈铁马,像点睛之笔,盘活了一条龙。
      最后一招,温故里落子收手,“承让。”

      北海若心里凉了半截,头也不回地下了山,一意孤行地回了北海,就此再没故地重游。
      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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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抓狂T_T,这个小裹脚布半天写不完,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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