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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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锁山咒


      没人知道不周山怎么走,或许只有脚知道。
      古久时候,这座大神山巍峨屹立在九州版图上,支撑起整个三道六界,犹如一个擎天柱。
      而七百年前,鬼宗林邠图谋不轨,用锁山咒封住整座山,切断了不周山与九州的血脉联系。

      锁山咒形如一串带有字符的缎带,自山巅开始一圈一圈绕至山脚,在缎带终止处,以一块乌黑发亮的界石为锁,牢牢套住了整座大山。

      洛阳那一条残魂一路苟延残喘,力量极其有限,可以说那缕魂在数百年间只做了一件事——束手无策地看着不周山日渐衰竭。

      山水二脉全断之后,山的灵气已然消耗殆尽,洛阳能看见的整个山川都是光秃秃死气沉沉的一片,犹如一个巨大的“SOS”的符号。

      洛阳看见它的第一眼,身心巨震,半晌哑口无言,只是面目呆滞地注视着这座大山,一连串有关此山的过往来势如同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里。

      很矛盾的感觉,他对于那些画面,一边觉得陌生新奇,一边又觉得格外熟悉。
      ——很有种自来熟的意思。

      山脚下那条已经废弃不用的羊肠小道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里,他下意识愣了一下,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透过沧海桑田,再次看见了他那白捡来的老子。

      每一百年,他老子总是带着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从容态度,一步一晃悠地出现在山海关门前,似笑非笑地一撩衣袍踏入关内。
      而他总是悄悄地躲在这个无人得见的小角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消失,然后提心吊胆地躲在这里一直等,等到他再次平安出关才会离开。

      可是他和他老子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他爹养他像养一只羊,放任他自生自灭;他那时候,一边对他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心存不满,十分渴望他爹能多看他一眼,一边又像个中二期的孩子,别扭地不肯表现出需要他、黏他的样子。

      如今,那人的遗骸化为一把青云扇陪在他身边,洛阳想了想,觉得大概因为他小时候一度耿耿于怀的关注全都被许玖补齐了,现在想起他老子的时候,竟然并不像初时那么不甘心了。
      他提起青云扇,正反面看了看,像是在自言自语,低声道:“想让我叫你一声爹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手里那把扇子似乎颤了颤。
      然后这货又收敛了所有表情,僵着一张脸,说:“想着吧。”

      ——活像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他想起自己真正的小时候,嗤笑了一声,笑完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便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准备依旧去找自己那缕魂魄进出不周山的缝隙。

      那条缝隙就在紧贴地皮的一个小角落里。
      说它是个缝隙都算抬举它了,那地方纯粹是锁山咒的字符缎带层层堆叠出来的一小段略微薄弱之处,窄得不堪入目。

      条件反射地,洛阳浑身窜起一阵鸡皮疙瘩,还有一种如同万剑攒心的牙疼之感——
      这是那缕魂魄在偷渡这条小窄缝时活生生的记忆。

      这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缝儿,他一个大活人能挤进去就奇了怪了。

      但下一个瞬间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你不让我进去,我偏要进给你看看。”

      他顺手就把青云扇折起来攥在手心,右掌心里猛然爆发一阵刺眼的青光,他在一片青光里掀起眼皮,嘴角噙了个来自地狱的冷笑,一抬手,将那团青光狠狠击向那条缝隙。

      整个大山连同锁山咒,都发出一种来自深处的震颤,强烈的嗡鸣声振聋发聩,如同山呼海啸。一阵烟尘腾空而起,洛阳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条缝隙,蒙蒙中,似乎那条缝隙还有所减小了!

      他连犹豫都没犹豫,身形猝然向上拔起,整个人化身为一道锐利的冷光,势如破竹地再次一头撞进锁山咒里。

      周身都如同陷进一团泥沼里,冰冷附骨,麻木的感觉只是一瞬间,他一抬眼,发现自己撞进了层层叠叠的字符堆里,目力所及,全是密密麻麻、飞速流动的字符,一排排闪过如同电光。
      在他身所在的这个异度空间,字符间还时不时夹杂一截死人骨头,羊骨、牛骨,不一而足,全是失足误入此间的无辜物。

      而他的那些新来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些节外生枝的东西——那缕残魂并没有来过这里。

      洛阳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一摸一样的光景,密不透风地压根看不见一丝不周山的样子。
      他如同只身闯进了字符阵里。

      然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还有对话声。

      鬼宗林邠带着魑魅魍魉四鬼出现在山脚的界石处。

      高越、刘素、白玫、王茗四人当中站着一个浑身裹在雪白大氅中的男人,这个男人面色发白,唇色更是一点血色也无,锋利的眉梢长入发鬓,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樽冰雕,脆弱得堪称弱柳扶风,表象十分具有欺骗性。
      这就是林邠。

      当日在钧天部,他裹在一蓬黑斗篷里,捂得密不透风,本来是去打探被顾寒声下到狱中的石典和四岳的消息,好制造混乱,将这两人一网打尽,砍掉顾寒声的左右臂。
      当然他中了计。

      但他对于是否中计显得十分无所谓——因为他有恃无恐,只身入龙潭虎穴,对他而言,好比过家家。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为非作歹。
      但很遗憾,除了毁天灭地,他并没有其它别的愿望。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被人一眼认了出来。

      那个人不仅没死,还被顾寒声隐藏得很好,害得他足足被戏弄了数百年——
      这个忘恩负义的鬼物脸上突现一种十分纠结的神色。

      他和世人有不可解的冤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可厚非;可是他和那人有不可解的恩情,恩将仇报,说来总是理缺。

      “三娘,你来。”

      白玫飞快地看了眼四周,揭掉蒙面黑纱,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妖艳得夺人魂魄,“宗主?”

      “我听说,”林邠顿了顿,视线终点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听说当年澹台千阳死的时候只剩下了三魂七魄,魂魄不全,怎么能投入轮回——况且九州界人怎么能再入轮回?”

      白玫:“属下并不十分清楚,当时听顾州长闲谈时说过几句。少主魂魄走失不假,但州长找到他的时候还有一口热气没散尽,州长去生魂司借来三魂填补全了少主的魂魄。但少主并不是进入了轮回,他的每一世也全是假的,少主自身的魂魄步入昏迷,所以他的形体会随着外来三魂的逐渐成熟而成长,而他的每一世之所以还会有所谓的轮回,完全是由于外来三魂需要重新进入轮回的缘故。”

      林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王茗拖长调子“哟”了一声——如同依门卖笑的娼门女子——插嘴道:“州长长少主短的,这是还不忘旧恩的意思?别忘了,你现在是我鬼门中人,还对旧主感恩戴德,这不妥吧?”

      林邠低低一笑,“话多,掌嘴。三娘这样不好吗?到是你,有朝一日被我驱逐出鬼门,在新主子面前又会怎么说我?”
      王茗脸色瞬间发白,头埋下去,哆哆嗦嗦地说:“属下绝不敢……”

      刘素蹦出来插科打诨,“小四啊小四,你早晚有一天得坏在自己嘴上——祸从口出不知道?”
      王茗瞪了他一眼,“手长得欠剁是不是?管得挺宽。”

      “高越,开山,”林邠一手扶在界石上,“怎么,三娘,还有话要说?”

      “宗主明察秋毫,”白玫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眼下少主尚未回归,顾寒声又备受质疑,并且前段时间,阎王曾私下找过我,暗中打探宗主最近有什么意图,我听高越说,前段日子,突然又出现一个叫‘百花香’的神秘人,局势混乱不正好方便浑水摸鱼么?我不明白我们还在等什么机会。”

      高越心里一紧,惴惴不安地看了林邠一眼,正好跟对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百花香是林邠吩咐高越一直暗中探查的人,鬼门之中只有这两人知道,而高越出于一己私心,竟然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白玫。

      要知道在林邠心里,白玫只能算半个鬼门中人,忠心与否还两说。

      “阎王这个墙头草,根本不用理会,”林邠说,“没什么大本事,一个只会看人脸色的窝囊废,要不是仗着自己手里有个秘密,你当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
      “眼下我们手里仅有的一张王牌,只有不周山。并且这张王牌也并不可靠。你们看,即便我们捣毁了不周山山水二脉,人间的正义与良善也并未就此枯竭,夭园也依旧能够得到滋养——所以,所有的秘密应该都藏在山海关里,不砸开山海关一探究竟,怎能说机会成熟?”

      白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只听过一个传闻,在山海关内,有一颗心。”

      林邠绕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什么意思?”

      白玫:“人的心脏推动血液运行,一旦心衰,人体也就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了。眼下我们是斩断了山水二脉,就好比我们只斩断了人周身的某根血管,而只有完全破坏心脏才是事半功倍的手段。”

      “你倒心狠手辣,”林邠说,“山水二脉的发源处,大概或许有个心脏。”

      王茗尖酸刻薄地说:“谁知道是真是假,她也许根本就是顾寒声安插过来的眼线,故意放一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来混淆我们的视听。”
      林邠一笑,“三娘,这傻姑娘的话听见了?”

      白玫好看的眉毛蹙成一团,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需要极度克制才能不一拳挥出去。
      她突然挑眉一笑,显得风情万种。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

      王茗哼哼:“我没够,我就要说……”

      突然被人提着衣领子重重扔进了锁山咒里,林邠凉飕飕地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痒了欠揍。”
      “既然说多了,那今天就不说了——我听说你们魅族炼形还算比较容易,那么我要你一条胳膊……”

      他话音还没落,白玫以手为刃,齐自己肩峰往下狠狠一劈,登时鲜血四溅,一条胳膊已经卸了下来。
      白玫脸色发白,但眉眼不动如山,捂着自己断臂的伤口,“有什么难?再炼就是。”

      林邠眼珠子转了转,击掌一叹,“好!”

      片刻功夫,林邠把王茗拎了出来,那坏在一张嘴上的饶舌鹦鹉已经遍体鳞伤,浑身有许多地方伤可见骨。
      林邠冷淡道,“留着你一张嘴是用来说废话的吗?”

      王茗恨恨地瞪了白玫一眼,又忌惮于林邠的惩戒,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白玫连看都没看她。

      高越低声念了一串复杂难解的咒文,自界石处涌现出一条由咒文字符搭建出来的通道来,四人次第穿过通道进入不周山的范围内,通道再次消失。

      洛阳一动不动地将墙角听了个全,然后便闭上眼睛寻找出路。

      周围旋转的咒文如同滚轴,并且像蟒蛇裹挟猎物一般,包围圈越缩越小。

      青云扇突然跳出来在他肩上抽了一把,“混账东西,肩膀上扛的那玩意儿不是脑袋是个球吧?谁让你闯进来的?”

      洛阳知道这是他老子,属于“洛阳”的那一面蠢蠢欲动,十分想抱着扇子痛哭一场,诉说一番作为一个有爹生没爹样的弃儿的苦闷,属于“千阳”的那一面则十分平静,甚至还十分嫌弃这把破扇子。

      最后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暖情的那面败下阵来,洛阳冷声冷气道,“马后炮,有能耐你从地下蹦出来。”

      青云扇发现这个可能性十分小,顿时哑口无言。

      包围圈在一人一扇斗嘴间又缩小了一圈,洛阳像个木乃伊似的,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中央。
      他抓起扇子狠狠挥了几把,那些流动的字符在他挥扇的瞬间被打乱成了游离的蝌蚪,但还不到片刻功夫,散乱的字符又重新排列,并且包围的速度也肉眼可见地加快了。

      青云扇飞快道:“符间有毒,离远点儿。”

      洛阳身手受限,再大的本领套在这么一副肉体凡胎的空壳子里都算白饶,闻言眉毛一跳,嘴皮子一掀不要钱地说:“你教教我怎么离?瘦成一道闪电吗?”

      已经走远的林邠神色一凛,转过身来看着那一处字符,说:“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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