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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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女之友


      临到晚饭时候,顾寒声眼皮一直跳,不祥的预感一直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他一目十行地阅完山一样的奏章,仔细地恨不能钻进字眼里,就是没有揪出那个令他不安的来源。

      那一大束玫瑰花,十分寂寥地立在屋子角落。

      他没惊动屋子里的其他人,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到洛阳房间门口,心里十分后悔——后悔没在这个房门口装个监控。

      这时,楼下乌烟瘴气的一阵乱响。

      顾寒声心里见鬼地松了口气,跟扔烙铁似的松开门把手,掉头快步走下楼梯,只见书房门大敞,王丽不见了踪影。
      没过一会儿,程回攥着她胳膊把她扭了回来,灰头土脸地说,“你属电钻的么?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你打什么盗洞?”

      顾寒声目光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果然在玄关后看见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地洞,洛阳最满意的那块地毯被长指甲挖得稀巴烂。

      “心里没鬼你跑什么?”他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一边挽起了衬衫袖子,顺便也和早上被中断的审问接上了篇章,“生意场上的事,当然是有赚有赔。张懋森生意赔了钱,被别人催着要了几次帐,就走投无路地跑去借黑钱?”

      石典带着老花镜捧着一本书绕了出来,听到顾寒声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十分中肯地评价了一句,“什么人,这么愚蠢?”

      王丽恶狠狠地看着石典,本能地维护道:“放屁!倘若把你放在那个处境和那个位置上,难道你就能比他多一条出路?”

      石典把老花镜往额头上一送,坐在楼梯扶手上就滑了下来,“什么处境?是有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你们还钱了?还是架在你爹妈脖子上要挟你了?”

      程回闲闲道:“你真抬举他,不过是有几个街坊邻居上门要了几次钱而已。”

      石典愣了愣,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推翻了自己方才的一番评价,说,“那他简直是个废物。”
      程回表示双手赞同,“这个张懋森,多半也是个死要面子的角色,不就几句催债的口水话么。我就不信你们张家湾每一个在你们合作社里做交易的人都那么不近人情。”

      石典:“妈呀,这是一个怎样的蠢货,这又是怎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难不成被催了几次债就以为天塌下来了吗?简直是、五星级愚蠢!”

      “你凭什么这么说!”王丽满脸通红,“你试试!跟你一墙之隔的乡亲,手里捏着欠条上门催债,你明明知道他们家最近根本不急用钱,可他还能堂而皇之地编出一套说辞,非逼你把钱拿出来!你试试!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冷铁钢刀,可他们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们一句句话,都专往人心上戳!”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也不肯将心比心呢?”

      石典真的设身处地地想了想,“那还是得怪你们,谁让你们把心全掏出来了呢?”
      王丽“你”了半天,差点没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气死。

      顾寒声特别不厚道地做了回吃瓜观众,冷眼旁观他们你来我往地掐,到这时才纡尊降贵地止住这场“有关于张懋森是不是愚蠢”的争辩,“行了行了,两大老爷们儿合伙欺负一个姑娘家家的,特光荣、脸上特有光是不是?一个个都给我闭嘴。”

      石典作罢,把古旧破烂的书页往自己脸上一盖,直挺挺地倒下去,阵亡在沙发里。
      程回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有事您吩咐,”特别斯文地做了个锯嘴葫芦。

      顾寒声“哎”了一声道,“这世上的人,有好有坏,还有模棱两可得让你看不清好坏的,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你用君子之心去对待小人,你说,这不是傻什么?是君子,便不会明知道你们入不敷出还要来落井下石的,是个小人,你用得着把他放在心上吗?”

      王丽茫然地眨眨眼,脸上呈现出一种怀疑自我的神情来,眉心攒出一个大疙瘩,“不,不是这样。所有人到我这里,都是一视同仁,如果这在你们眼里就是愚蠢的话,那我宁愿这样愚蠢到底。我不能因为他人对我的心,就见风使舵地改变我对他人的心,这不是我的处世之道。我更愿意相信只有良人才能鹏程万里——尤其是在生意场上,懋森更是如此。”

      石典不甘寂寞地坐起来,一阵见血地逼问道,“可你坚持到底了吗?你知道你眼前这个男人是谁吗?”

      他的逼问咄咄逼人,王丽惊得向后躲了一下,无颜面对什么似的扭过了头,然后,她一眼便看见了电视墙后面一小块镜面上,毫发必现地映出了她的脸——
      苍老、颓败,混合着一股阴森狠辣,显得像个修罗场里爬出来的夜叉,满脸血渍,也是满脸死气。

      她毫无预兆地惊叫了一声,捂脸坐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下场!你们是谁!如果你们是天,那一定是瞎了眼的天!”

      顾寒声一手按在沙发背上,低头看着这个本来无辜的女人,心里突然十分厌倦——
      他在这个位子上七百年,大大小小经手的案件不下千起,可在这些案件中,几乎每十件里就有七八起案件,主人公本身是无罪的,甚至都是一心向善的良人。
      可是就是这些良人,因为宿业牵缠,一生坎坷颠簸。这些人里,一部分人还能不忘初心,用一颗始终干净的心坚持一辈子,一部分人,却中途变了味,发了霉。

      他垂下眼睫,心说早晚有一天,我要切断那架宿缘桥,要所有人来到这世上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既不会为前世作恶所累,也不会因前世行善而沾沾自喜。
      他心说,早晚。

      “借了高利贷之后呢?”

      “还账,然后更加努力地赚钱还贷。他不信邪,又重整旗鼓,第二年再次着手农副产品经营,不过就是缩小了范围,只经手水果交易,他提前和销售市场的客户商定好利润,规定一斤货吃几分利,赚得少了,可是更保险了。”
      “我错以为一切都算好转了,又心想我们得有一项固定的资金来源,哪怕少点,我们得有,所以他去经营厂子,我自己去销售化肥农药。他为了运货方便,自己买了个二手的翻斗车,我私心想,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比我值钱得多,我就攒钱给他买了个保险,一年小一万那种,算我送给他的礼物。直到有一天……”

      她顿了顿,带着什么痛苦的回忆,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手贱,解开了他的手机锁屏。”

      “我从来不翻看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向来随身携带,方便随时联系货源。我一直很疑惑,我们夫妻俩向来起早贪黑地各自忙,脚打后脑勺地甚至没有时间吃饭,流出去的汗却没有任何回报,每个月底清账,账面上的数字都少得可怜,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还以为他每月都按揭还了贷,他有时候甚至还问我拿钱,我都以为是他去还了贷。”
      “夫妻么,同甘共苦的精神得有。我怀孕后,突然有一天,一帮人带着欠条到我店里乱砸,说我丈夫跑啦。那是我第一次翻开他的手机……我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了满屏的赌博群。我点开所有的联系人聊天记录,密密麻麻的全是转账记录,甚至还有一段语音,是原先跟我们有过矛盾的一家人,那人在语音聊天里,教懋森怎么从我这里伸手要钱。”

      顾寒声“啧”了一声,程回事不关己地十分棒槌地说,“哦,合着老婆给老公交保险,还恬不知耻地管老婆伸手要钱,要了钱还是去赌博——你男人知道什么叫脸吗?”

      王丽瞬间就崩溃了,“我如果不是念着那点儿情谊,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顾寒声:“……”
      该糊涂的时候不糊涂,添乱!安静地做个哑巴不好吗?

      “他什么时候染上赌博,我并不知道。后来有人添加我为好友,说自己是放高利贷的一个人的老婆,一聊之下,才知道她的日子没并没有好到哪里,放高利贷跟赌博也差不多,都是在赌,赌钱,也赌命。我从她嘴里知道,懋森被高利贷逼得有些急,被人拿住这种心思骗上了一条贼船,他被人骗进了赌局里,痴心妄想能一夜暴富,好还清贷款,和从前一笔勾销。”
      “我觉得十分荒唐,赌博这种事,只是娱乐,怎么能算正经事呢?可是我也心疼他,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如果我的孩子生来便没有完整的父爱,我宁愿他不曾来到这世上。所以我把我的农资店抵了出去,要他对我保证以后远离赌博。”

      “如果他一开始,只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赚来钱还债的话,这种心情我可以谅解……”

      顾寒声不动声色,心里冷笑连连——假如这人叫洛阳,那么自他抱有这种想法开始,他就打断他的腿。
      任何一种侥幸,都不外是赌,赌的是一种运气。
      而运气这种东西,虚得很。

      石典捏起一块话梅丢嘴里,险些被酸掉大牙,龇牙咧嘴地说,“惯的!全是你给惯的,你把你男人惯得得寸进尺!亏你还能谅解。”

      “你们男人们,都是一路货色。”
      王丽抬高下巴,这话一听上去,还有点自鸣得意的意思,似乎为自己生来便是个女人而觉得高人一等。

      一路货色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怨妇怎么会突然间仇视起所有男人们来——怎么能一杆子打死所有雄性呢?

      “……可是到后来,他就彻底上了瘾,甚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开始赌,还有的时候撂下厂里的活跑去麻将馆里赌。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曾经掀翻过我们张家湾里几乎所有麻将馆的自动麻将机,然后我就成了一个远近驰名的泼妇……哈哈。”

      顾寒声缩成一团,毫无形象地窝在沙发一角,扭头喊了一嗓子,“天儿可真冷,老大,去把空调打开!”

      一个占地面积颇大的黑影猛然从二楼跳了下来,三两蹦地跳去客厅角落,比脚还笨的爪子抓起遥控器,“哔”的一按,好了,问题解决了。
      大活宝双目炯炯地转过身来,耳朵竖得像天线,前爪缩在脖子下,似乎在耍宝,求打赏。

      王丽张了张嘴,没发出什么声音,好半会儿,才神情古怪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唔,怎么会管到这一类鸡毛蒜皮的事儿来?”

      程回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你认为你的事还算鸡毛蒜皮吗?”

      石典老神哉哉地又开始瞎分析,“你把自己的苦难说成鸡毛蒜皮这么一文不值,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你容易心理自卑。”

      只有顾寒声一本正经地道,“你的事儿,法律管吗?法律可不管上你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和你一样的一类人群便都这样一直受委屈吗?自然不能,你可以把我叫做,”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特别矜贵地抬了抬下巴,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妇女之友。”

      程回、石典:“……”
      我们不是妇女!

      王丽被那句“妇女之友”震得险些魂飞魄散,嘴巴开开合合,机械道,“他的赌瘾越来越大,到后来,没钱就去东家借西家借——难为还有人借给他——后来,被我发现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明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甚至还给我洗过脚,那么朝气的小伙子,就这么着,一点一点就变成那副模样了——一副只顾眼前的苟且,而不知道天大地大的烂人。”

      程回想了想,“穷的吧——”

      王丽立即反击道:“不是!比我们悲惨贫苦的人千千万,没道理那些人都咬牙坚持了下来,而我们就得一败涂地。”

      “他就像掉进了深渊里,可我还是想拉他一把。”

      一股异香突然飘了过来,顾寒声一抬头,飞快地当空捞了一把,抓住了一行字,一行带血的字。

      字七扭八歪,缺横少捺,颠三倒四,语法不通——少主在不周遇险,速来!
      至于遇到什么险,要来人做什么准备,却再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仿佛是人情急之中来不及详细写下险情,只匆忙说了个大概。

      “乱来!”

      顾寒声先气了个七荤八素,然后连心带肺地火焦火燎起来。

      程回悟到了什么,直眉楞眼地悄声问:“白玫、白玫她是你……”
      顾寒声一手禁锢了王丽的魂,一边隔空抓来自己风衣,套上外罩就走,沉声应道:“以后可对她好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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