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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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顾寒声重新收敛心神,弯腰捡起茶杯,在直起身来的一瞬间,眼神里有一抹心烦意乱悄悄划过。

      程回看了他一眼,一根筋突然开窍了似的,突然就明察秋毫了起来,“洛阳又得寸进尺了?他怎么你了?”
      “在原则上来讲,我不反对你敌视他,”顾寒声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点蔑视,掀起眼皮略带警告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但你别当着我的面——什么叫‘又’?”

      “好吧,那就换个说法,洛阳干嘛老得寸进尺?”
      程回咄咄逼人地说,皮笑肉不笑的。

      顾寒声顿了顿,冷不丁“呵呵”了两声,“任何时候你提到洛阳,脸上的笑一定比哭都丑。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和你父亲真正有仇的并不是澹台千阳——战场上有无数可能,是误伤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又说,“我很抱歉现在的安排,但我希望你明白,人不能活在一团仇恨里。无论什么时候,爱比恨有力得多。”

      “那样最好不过,”程回熬过这一阵作祟的仇恨,才又回复往常,说,“你呢?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这么护短?”
      顾寒声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拉开门,心说:“鬼知道,别问我。”

      门外站着一个模样周正的小哥,是个送货员。

      顾寒声莫名其妙,“这谁的快递?”
      程回恶毒地说,“没准儿是我们少爷给你网购的……特别需要保护个人隐私的秘密。”

      “什么秘密?你说什么东西?”顾寒声无奈地掀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哎姓程的,我就没发现原来你这一副尖牙利嘴要贱起来真是所向披靡。”
      程回耸肩摊手,“爹妈给的天价牙刷刷出来的,给你来一副?”

      “免了。”

      快递小哥秉着“上岗一分钟微笑六十秒”的原则,全程笑眯眯的,使人如沐春风,“哪位是顾寒声顾先生?”

      顾寒声被这小哥的职业化微笑搞得心里发毛,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如同一尊佛爷。程回向前迈了一步,错开半身,挡在顾寒声身前,心里正在搞阴谋论,悄悄和顾寒声咬耳朵,“那箱子里的东西是活的。”

      小哥错把程回当成了顾寒声,又微笑地转身从车里取下来一大束玫瑰花,毕恭毕敬地捧过来,“请签收。”

      顾寒声:“……”
      程回:“……”

      程回用捉奸在床的眼神对他行注目礼,屁股被火烧了似的,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顾寒声淡定地签了名,好整以暇地解释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这是谁送来的?那人什么时候去订的花?”

      小哥依旧笑眯眯的,“很抱歉,这位先生并没有留下姓名和联系电话,至于预订时间,这属于顾客隐私的范畴,我们不能说。”

      初看那束玫瑰,密密匝匝得一大把,烈得像一团火,顾寒声拿着它,跟拿着一把烫手山药似的,倒提着也不对,捧着怪别扭,于是这货杀鸡用牛刀地祭出一道九州令,将那一大束花当空悬了起来,随着他退进了门里。
      ——十分像拍照小软件里那些悬在人脸周围的小物件。

      石典“嗬”了一声,没款没型地靠在沙发背上,“哎哟喂!哎哟喂!哎哟——”
      此人正在起哄架秧子,顾寒声随手抓起果盘里的一只大桃子,准确无误地堵上了他的嘴。

      顾寒声杀气腾腾地说:“哎哟个屁,牙疼出门左转找医院。”

      说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尴尬癌都犯了的顾寒声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刚才还在担心昨天夜里的举动伤了洛阳小混蛋的面子,现在看来,呵呵,他昨天做的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石典猴子摘桃似的,从那一大丛玫瑰里掏出了一张银白色的纸张,于是这个被“贱”传染了的人一本正经地站成八字步,双手捧着那张纸,深情款款地朗诵道:“如果你是我的一场大梦,我愿为你就此长眠不醒。”
      “这是哪个美女?”

      顾寒声决定不理会这些无聊的人,食指一勾,那张银色的小卡片轻飘飘地落到他手心。
      他一攥,就把那句话攥得面目全非,卡片团成了一个小圆球,被此人状似不经意间塞进了自己裤兜。

      与此同时,在一处黑暗又潮湿的矮平房里,一道冰凉的声音突然打破一阵寂静,“你犯了大忌。”
      悬在当空的画面支离破碎,洛阳终于舍得眨眨眼,“什么忌?”

      千阳:“你心里清楚。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该清楚哪些是你必须做的,哪些是你应该做的,哪些是你不能碰的。”
      洛阳站起来拍拍自己膝窝后的褶皱,冷笑连连,“我不清楚。别用教条主义劝我什么叫该不该,我只知道爱不爱。我是什么人?我什么身份?不管我什么身份,我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七样,酸甜苦辣咸五样,喜怒哀乐四样,任何一样,你都休想让我忘记。倒是你,不,应该说是原本的那个我,倒像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这样一个人,自身都不健康,打理出来的天下不生病才叫怪事一桩。”

      千阳皱着眉,像打量一个疯子似的打量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
      “我的梦中情人,你的救命恩人,”洛阳一本正经地,“我不是因为要拯救你才同意妥协,我是因为心疼我男人才甘愿屈服。”

      千阳轻笑一声,“你是个疯子。”
      洛阳不甘示弱地回敬道,“那你就是个残废。”

      没有人能想到这种情况,多年后,同一个人一分两半,这两部分都不完整的人,完全不懂得要和抱成团,而是彼此指着对方鼻子咒骂连连。
      ——照这种情况看,不论这个完整的人会是谁,反正此人多年前是个残废,多年后是个疯子,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千阳最后终于不耐烦了,一拂袖子,洛阳的脸上出现一种佛陀拈花一笑的慈悲来,他在那一股劲风扫上肩头前,闭上了眼睛。

      和上次情况不太相同,洛阳周身突然多了一道浓厚的气流,那道气流以他为中心旋转,逐渐将他包裹起来,在方圆两米的范围内,形成了一个风的漩涡,如同台风眼。

      失重的感觉十分明显,洛阳用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来对抗所有的变化,直到自己体温逐渐下降,直冷得他牙齿打颤时候,他才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周围。

      他的瞳孔逐渐放大,呼吸和心跳慢得令人恐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弥留之人濒死垂危的表情。

      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的眼前只漂浮着一团莹白有光的气泽,没有千阳的影子——这团白汽似乎就是他的本质。

      洛阳忘了此时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本能地对这团白汽倍感亲切,已经停止运转的大脑里突兀地闯进了一个念头——他这一魂,分外可怜。

      关山流落七百年,像一条流落街头的狗。
      寄人篱下,在慕清远的狐身上榨取生气苟活到现在。而洛阳几乎可以想象,为了能延续一口生气,他或许还曾寄身在什么别的东西上,比如狗尾巴草、喇叭花、野狼、野猪,甚至老鼠苍蝇——只要能不灭,他可以不择手段。

      可活下去的原因竟不是为了自己!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苟且偷生,不若刀下一快’,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可怜还要活着?”

      虚空里自遥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在洛阳听来分外哀伤,“使命,和仇恨。我忠于我的使命,也无法释怀我的仇恨,我想打破这一场镜花水月的粉饰太平,也想问个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背叛我,究竟是谁,让我和那个人蒙受了灭顶之灾。”
      “我死不起。”

      洛阳:“那个人是谁?”
      那个声音寂寂了片刻,低声又短促,道:“我爹。”
      洛阳:“那青云扇是——”
      “他的遗骸。”

      有相同本质的东西渐渐从他天灵盖上缓缓飘了出来,洛阳已经有过一次死亡的体验,知道这是灵魂出窍。

      他看见自己轻飘飘地升至半空,肉眼能看见的视野混沌一片,可他不知道是哪根神经给他传来了眼前的画面。他像一抔沙一样,被一阵风得散去了形态,也成了一团莹白有光的气泽。

      虚空里有人在低低地叹息,某种源于生命本源的灵气发出颤抖,而洛阳对接下来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大脑——或许并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什么别的能掌管思想的地方——一片空白,他束手无策地就那样呆着,慢慢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他看见他那具皮囊面色灰白,如同一条死鱼,横尸在半空。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几乎没有一丝存在感,虚弱得叫人心惊胆战,似乎随随便便就会不见了似的。

      在台风眼的漩涡中心,两团气泽彼此相互靠近,洛阳重新咬紧了牙关——其实并没有什么牙关,那不过是他意识里存在着的幻象,他觉得自己应该咬紧牙关——因为他对自己的七情六欲,向来寸土必争。

      旋转的风像步步紧逼的绳索,一寸一寸收紧,将被裹在内里的东西收束成了长长一捆,洛阳疼痛难当,臆想里冷汗直流。
      在他自身,渐渐有些东西被风的细丝滤过逼了出来,有五彩缤纷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格一格闪现在他眼前。

      那个游离在外的魂魄回来了,也带回了七百年前他所有的记忆,也增添了那个残魂七百年间所有的经历。
      ——每一寸痛苦过去,他就更加完整。

      如同一张大的拼图,一个个板块被弥缝在画上,他知道了许多事。

      伴随着这些记忆来临的,还有杂刻在其间的许多种不同的滋味。原本那些随着岁月流逝,过舌即空的酸甜苦辣,又重新打点行装,在他舌尖上走了一遭。
      他尝到了诸多滋味,却单单记住了一味苦涩。

      他像个将军,在阅兵台上检点自己的过往,却被台下那些兵不成列、马不成行的“士兵”们,刺激得心里发僵。

      太沉重了。

      “你的诞生,就是为了死亡。”
      这是最初开的号角,像一个咒语,他迎来了他的一生。

      “你的死亡,却不会再有轮回。”

      薄雾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渐渐透出一星光景来。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的高鼻梁、深眼窝,瘦削的脸盘线条锐利,划过两侧鬓角,十分流畅地收进下巴里。
      他的嘴角抿得很平,眼角却暴露了他所有的温情——他看着他,在笑,十分粗浅。
      他的胸口有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窟窿里寄居着一团迷糊氤氲的黑雾,而他还毫不留情地将手伸进那个大窟窿里狠狠抓了一把,将那黑雾抓了满手,递了过来,说:“送给你,我的孩子,欢迎你的到来。”

      随后,那一条残魂里裹挟的某种执迷不悟的“仇恨”,全都一股脑儿地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了起来,将他引以为傲的七情六欲压制得密不透风。
      洛阳就知道了,那些七情六欲并不是在逐渐消失,而是这股仇恨分量太沉重,便将别的感情都推挤得没了地方。

      他心里顾寒声的影子逐渐变淡、变淡,快得他来不及产生一丝对爱人的能力消失的恐惧,便淡得他再也抓不住了;澹台千山的影子则如同一张年画,历久弥新;而林邠的影子,如削如刻,狠狠扎在他的心里。

      深爱的人,他逐渐不理解为什么会爱。
      恨的人,他还是孤注一掷地仇视。

      剩下那个,是个爱也不甘心、恨也不情愿的人。

      这些变化来得如此迅猛,但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洛阳全盘接受了。
      可是他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声音在死命挣扎,“不要忘记,只有爱能拯救你自己!”

      他有时候知道不要忘记什么,有时候又不知道。
      而对于最近两天来的最新的记忆,他知道他和顾寒声有过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夜晚,也知道他给顾寒声订了玫瑰——可是他不再懂得为什么,或者说他无暇去理解为什么。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某些时候,他所难以忍受的那些痛苦都消失了,台风眼的漩涡都停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还多出一团气泽来,大概就是那个暂时住在他的身体里充数的别人的三魂之一。

      洛阳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四周还是那个低矮潮湿黑暗的平房,而他却是脱胎换骨。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拢住那团气泽,转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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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爱比恨有力得多。——《双城记》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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