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近来灵歌有些落寞。
　　“公主，外面这么冷，当心着凉呀！”春草给灵歌系上白狐裘，一脸担忧。“皇后娘娘吩咐过奴婢，不让公主在外头呆太久。好公主，别为难奴婢，快进去吧。”说着就要搀扶她进阁楼中。
　　灵歌抬手，无声地镇压了春草的言行，不甚在意地望着云国皇都一望无际的雪景。春草知道自家公主的脾性，也不再多劝。退后几步，站定，也不言语。
　　云国的冬，永远都是很早到又很迟离去。
　　站在皇宫的高处，往下看，端的是白茫茫一片。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也早就看惯。可再过不久，她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熟悉的风景。心念一起，如何不舍得？
　　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融化。
　　灵歌的肤色很白，指尖白得似乎能化成一道透明的光。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玉戒，点翠含烟，简单高贵，愈发衬得肤色如玉。
　　她低头，如同俯瞰苍生的神祗，毫无悸动地凝望着山脚下的皇城。
　　呐，这里就是她生长的地方。她曾经逃离过，又好似从未离开。
　　“春草，我好想念，好想念从前。”她说，神情微微沉痛。

　　舒云，我好像，又想起你了。

　　“你？是雪灵歌？云国的小公主？”果真是个烧坏脑子的小丫头！雪灵歌是云国国主的掌上明珠。舒云想，所以怎么可能是面前这个打扮得如此奇怪、行为嚣张的女孩？就算年纪相仿，也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处。“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也就算了，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谎话，啧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这话之前，舒云没料掉自己也有忽略了真相的时候。
　　此时的舒云，心中正气恼得很。
　　十天前跟叶际飞赌酒输了，害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应约去往天雪山寻找灵狐幼崽。这才急赶忙赶地来到了天雪山，却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小丫头，没头没脑地跟他迎面相撞。累得他猝不及防，两个人一起滚下雪坡，掉进疑似猎户精心制作的一个陷阱坑里。
　　这时节可不安全，亏得没遇上雪崩，着坑里也没机关，真真是大难不死！
　　两人费半天劲才从坑里出来，醒过神来后，你看我我看你的，半晌，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你谁啊你，干什么无缘无故跑出来，害得本姑娘这么狼狈啊！”雪灵歌愤恨地瞪着对方。该死的，要不是他，她早溜出天雪山了，如今被困在这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一边还有父皇派来的追兵，真是气死她了。
　　舒云邹了邹眉，眼前这个女孩，好生无礼，哪里冒出来的，真是奇怪。
　　“谁害的谁？你倒是说说，我好端端地走我的路，你半道上从天上掉下来算怎么回事？我都还没怪你，你倒先发难了，哼！”舒云是真真正正的贵公子，又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少爷脾气比起雪灵歌一个小公主，也是不逞多让的。“说说，哪家的小丫头这么不懂事？撞了小爷我，还敢如此没大没小？”
　　“嚯，”雪灵歌小学的脑袋瓜子转的飞快。直接说她是云国公主吧，眼前这个家伙肯定是不信的，瞧他的反应定是认定自己没有一句真话。反正，以后肯定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的，泄露身份了又何妨？“我，不是，本公主……我是云国的公主雪灵歌。”
　　舒云轻笑一声，不屑。
　　他最讨厌别人说谎了。
　　“你？是云国的小公主？那我还是云国世子呢……”
　　果然上当了，哼哼!
　　雪灵歌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慢悠悠地站起来，也十分不屑地回敬舒云：“你管本姑娘是谁呢？遇到你算我倒霉，哼！”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舒云摇摇头，转过身慢慢走开。
　　“哎，喂，那个谁，你这就走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啊？”身后传来女孩气急败坏的声音，舒云暗自挫了挫牙，你管我是谁，跟你又有关系吗？嘁！不理会她，自顾自继续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
　　叶际飞，等我回去有你好看的！
　　见他不理不睬的，雪灵歌气愤之余，心下又快速的有了计较。
　　这个人一个人能来到这里，说明他也不简单。不如跟着他，说不定，可以让自己顺利离开这个鬼地方。反正，眼下自己也没打算要去哪里。或者说，她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个时辰后，小镇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酒楼。
　　见舒云明显的不想跟自己有牵扯，灵歌有些郁闷。自己也没那么差劲吧？虽然，这样说明了自己的临时角色扮演的很到家，至少，易容术没有丢师傅的脸。可是，她干什么要这么在乎这个从一见面起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家伙啊？
　　“说实话吧，小丫头。”舒云承认自己开始好奇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这个女孩，从出现那一刻起，他就很警觉了。他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她，换句话说，对方说了十句话，那么至少有九句是假的。甚至，连这个样子，都可能是假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叶际飞会让他来这里找灵狐幼崽，因为这里已经远远不在大晟王朝，他如今深入云国腹地。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收到了，他单枪匹马地出现在天雪山的消息。
　　想要杀他的话，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而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应付了至少三波杀手的暗杀。嘁，该说他这条命很抢手吗？
　　他不是什么武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作为一个世家出身的贵族公子，他其实有很多无奈。他会恨不得从来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那样，憎恨自己的家族，憎恨所有人加诸在身上的所谓责任和痛苦。所以，他甚至兴庆，叶际飞让他有理由离开大晟朝。来这里，即便是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只是奇怪，他抱了求死的心，在与杀手的几次交锋中，虽然都没有尽全力，但好像，那些人派来的杀手武功也就那样而已。
　　舒云不耐烦地喝下杯中酒。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倒是悠闲自在的很。只一碗阳春面，便也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知道，吃东西的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吗？多不礼貌啊这样，还有，万一噎着了怎么办？”瞪了他一眼，灵歌好容易咽下一大口面，又连喝了几口面汤，才气呼呼地开口。这家伙，吃饭就吃饭嘛，不可以专心点吗？她堂堂云国公主，打扮成这样一个小丫头模样，连吃饭都要变得粗鲁，她容易么？
　　“我是谁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你一定要有个称呼的话，那你叫我小雪好了。”灵歌不满地嘟起嘴，埋头继续解决碗里的面。
　　也罢，不管是谁，反正，他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会怕什么？她不是他所想的那些身份，最好；是，也无所谓。
　　“小雪。”舒云唤她。
　　灵歌猛然抬头，眼里是掩不去的震惊。不是因为以为他相信了这个名字，而是，他好像就认定了这个名字，就那样淡淡地换来，仿佛在那之前，就已经这样唤着她，千遍万遍。不是想要对她说什么，而只是，纯粹的呼唤她的名字。有那么瞬间，她都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小雪。
　　他是谁？
　　一时间，她忘了回答。
　　“不想回答的话，就算了。”舒云淡淡一笑，并不强求，转而介绍自己。但一时间好像，也不太想坦白自己是谁。所以……
　　“你可以叫我……阿云。”

　　这就是初遇了。
　　灵歌在多年以后想起，还是会很迷茫。
　　其实，什么都不代表。他们谁都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能说明什么呢这段短暂的相遇。即便是携手走过短短几日光阴，彼此心里都明白的吧？正因为太短暂，又好像太不真实，所以，一直一直留在心里的话，只能是一种蚀骨的痛。
　　舒云，我喜欢你吗？我无法确定。
　　没有忘记你，不是忘不了你，但心，还是会不舒服。
　　听说，你要取妻了。也听说，她是个很美的女子。
　　那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我，也是很好看的？父皇说，我是他所有的女儿中，再好看的那个。
　　真想看看你即将迎娶的女子有多美。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我那么好看？或许，我只是想知道，在你看来，我和她，谁更美？
　　但那是不一样的吧？反正无论如何，你娶的不是我，我也不会嫁给你。
　　可是还是好在意，好兴庆自己有遇到过你；可也好遗憾，遗憾到，我已经不想说什么。
　　并不是你说，我便会记在心里。
　　缓缓迈开脚步，深深浅浅踩在积雪几许的路上。每一步，都在逃离。
　　雪灵歌，你不快乐吧……你其实并不想，这样的。但还是，没有拒绝。
　　你就快嫁给别人了，这就是事实。
　　可是到如今，你还是在想着他。想着那段不该有的过往，那个不属于你的他。那么，他呢？

　　大晟王朝，上京，饮风楼。
　　叶际飞将马鞭、缰绳交到店家伙计手里，转身便向不变的位置走去。
　　舒云在喝酒，坐在他惯常坐的位子上，慢慢的、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或者确切地说，他在买醉。
　　略闻了闻，叶际飞本来想要笑的念头很合时宜地收起。拿过酒壶，他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上一杯，却不喝，只是看着，任酒香四溢。
　　“醉相思，最相思……”才说了两句，又止住。叶际飞看着舒云，终究是沉默。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舒云眉微挑，又饮下了一杯。扯了扯嘴角，忽道：“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顿了顿，补了一句，“哈！际飞，我很羡慕你。”
　　叶际飞没有说话。
　　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忽然很想告诉对面那个借酒消愁的家伙，他此时一点都不值得被羡慕。

　　半个时辰前。
　　舒华退下后，上官瑾站起身，走到一排排书架间。他走得随意，但仔细看，却可以发现，那是一种罕见的步法。
　　换了一间偏殿，不过就这么坐了坐。进来了一个小太监。
　　待得抬起头来，赫然是叶际飞！
　　“这身打扮不错。”难得调侃下属几句，尤其这家伙跟自己渊源又是那么深，上官瑾笑了笑，“近来如何？”他问得随意，却没有丝毫的不在意。
　　“甚好。”
　　上官瑾点点头。
　　一时无语。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找一个人聊聊天。阿婉被他遣出去执行任务了，不在；阿意病得重，终日缠绵病榻，对着她，他不忍。
　　舒云为情所困中；舒华......舒华刚刚才跟他告了假。
　　他怎么觉得，最近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际飞，可有喜欢的人？”
　　本是随便问问，但这句话从白帝口中说出来，就总难以让人以平常心对待。
　　上官瑾是谁？
　　牵扯到他，叶际飞就会笑得很苦涩。
　　曾经的乞丐少年忆白，过去的师兄靖寒，而今的白帝，不为人知的蝶音之主，他的生死之交......无论是哪一个，都只是他的一个身份而已。认识这个少年皇帝这么些年，叶际飞还是只能挫败地承认，自己并不了解他。
　　也许，并不是一定要了解吧。
　　要怎么回答他？
　　有和没有，其实意义不大。反正，他已经不敢让自己去喜欢上谁。
　　“看来，是没有。”白帝了然地勾了勾嘴角。“当时我们九岁，际飞。刚进雪门的时候。”看样子，他有些感伤往昔。“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也有在这个皇宫生活过。可是那个时候，居然没有任何的印象。就好像，我一直就只是街边乞讨、没人要的乞丐。那样的年岁，居然也会记忆混乱......”
　　际飞似乎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因为很轻，他有些怀疑只是错觉。
　　白帝止住话头。
　　气氛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际飞忽然也很想要轻轻地叹息一声。白帝不会是察觉到他不知不觉对自己透露了什么，而起了杀意吧？
　　上官瑾想要杀他，出于身在那个位置所带来的影响，他一点都不奇怪。
　　并非不能理解。
　　认识上官瑾这么久，他其实很希望对方一直都只是雪门的掌门弟子靖寒。
　　可惜，若非对方有这么多重身份，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了吧？
　　思虑了一会，上官瑾还是从袖中拿出了一小小纸卷，递给叶际飞。对方接过，展开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神色即刻不同。
　　两人对视一眼，均无言，明白事情果然有变。
　　七公子失踪，主上以为？
　　上面，便是这样短短一句话。
　　在叶际飞的注视下，白帝提笔落下一字。
　　无。
　　“阿婉总说，我管的太多。想来，她一直不怎么高兴。我便信她一次，让她自己解决。”白帝看着际飞，字字珠玑。“你应该明白，要做什么。”

　　叹了口气，际飞看着舒云，那张五官精致的脸永远不会有太多表情。
　　舒云生的美。
　　上京城俊才无数，舒云诚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风采，却无人能及。
　　细想来，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对面这个贵公子。
　　家世出身、才情相貌，都是没得挑。
　　连白帝都欣赏几分的人。
　　如今却一个人寂寞地自斟自饮，多叫人于心不忍......是不？
　　“你不是说，你已经放下那人了么？”坐在这里看他一直喝酒，叶际飞有些啼笑皆非。欣赏他人的孤寂，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放下了，我只怕自己比现在更不堪。”舒云苦笑，“从前有人告诉我，世上有样东西从来就不在谁的掌控之中。如今我方才明白，那便是’情‘之一字。”
　　“那，洛寂尘算什么？”
　　“她么，自然是，我的妻子，今生唯一。”
　　唯一？叶际飞哂笑。

　　心中事，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徘徊，不得解脱？
　　结缘谷，风尘静寂。
　　“如果舒云没有答应柳承月，你选我还是选他”
　　灵歌沉默。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女子，不论做什么，总有人为她癫狂。自己爱上这样绝美而带刺的女子，似乎天经地义，又是那样劫运难逃。仅仅因为这样的美，他就爱了么？江满城问自己。
　　得不到回答，江满城只能苦笑：“我明白了。你若能选，从一开始，那个人就不是我。只是他给了你改变心意的机会。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呢灵歌？”
　　“对不起。”灵歌咬唇，“我无意伤你。但非有半点可能，我都不愿意伤害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亏欠的人，就是你。”
　　“因为我从不欠你什么吗你只愿舒云欠你，你要他一生一世都记着你。那我呢？无论我为您做过什么，你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
　　灵歌，你何其残忍。
　　“不是的。”灵歌对上他的目光，用力地吸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小江，只是我认识他在先。那时候，我跟你多待一刻都怕自己会喜欢你啊！因为，我先喜欢了阿云不是吗？我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感觉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灵歌继续咬唇。“只是，我一直都知道，他不会娶我，只是这样而已你明不明白？如今，他是他，我是我。我只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还愿意，依照我们从小就有是婚约，娶我？”
　　江满城沉默许久，拥她入怀：“我娶你。诸神为我证，我江满城，愿娶雪灵歌为妻，此生此世，永不相负。”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若要敲碎所有的不确定和怀疑、不安。
　　灵歌浑身一震，无力地笑了：”你明明知道，你这样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却还是说了。今生今世，我们就算是到死，也不会放弃折磨彼此了吧？小江，你比我更狠！“
　　“那么，我们一起，下地狱。”他在她耳畔轻轻说到。
　　结缘谷中一片寂静。
　　相拥，却心冷。
　　前尘往事都是梦，回首一场空。她认识的少年，都不能给她想要的。
　　灵歌无声地哭了，憔悴了一张倾世容颜。
　　我多想和他，像从前那样，不诉离殇。
　　我多想眼前器宇轩昂的少年，依然温和沉稳、含笑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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