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作者:不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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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心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无念宫。
      雪山上的冰雪终年不化,近日,似乎又厚了一层。
      梅花开得娇艳,十里飘香。
      偌大的无念宫在这样的冰雪寒寄之下,冷清的不见人影。空气里清淡的梅香,把冷意点缀得无可复加。
      十里梅林,最中心处隐约有水声流泻。只见一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竹篱屋舍坐落在叠泉旁。
      不论怎么看,无念宫都当不上一个“宫”字。
      百年江湖,你可以不知道无念宫在哪里,你也可以不知道无念宫的主人是谁,但你不能不知道无念宫在江湖上,微妙的地位。
      曾有无数人闯过无念宫,没有几个可以说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只要无念宫的主人愿意,他/她就可以让你有去无回或者永远都进不去。
      有人说,无念宫的主人都是寂寞的人。
      这个地方因着九九八十一个不同而环环相扣的阵法辗转栽成,却不知当初布阵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又是怎样的惊才绝艳而孤单一世。
      那些秘辛里前人的过往究竟是怎样子的,谁知道呢?也许哪天该去一趟天机阁?
      清婉犹自怔怔地想着,却已走出了最后一个阵法。
      当初那人带她走过一次,她便永远记住了走法。
      因为只要是他,她都会记得很清楚。
      此时此刻,他就静静坐在那里,抬眼看她步步走来。
      “很久不见,你可还好?”
      记忆中神采飞扬的少年,浅浅笑意迎人。
      屋舍前算不上凉亭的凉亭下,置了案台,柔软而大小适中的蒲团分置左右,小童在一旁煮着热茶,水雾悠悠然升起,迷漫了她的眼睛。
      少年手握一卷经书,眉眼间淡淡清贵高雅,白衣金冠,脸上客气疏离的笑意恰到好处的衬得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本是最最骄傲的少年,生生修成了不问世事的仙。见着那张原来桀笃不羁如今闲闲优雅的脸,清婉扯不出一丝笑意。这里真的是他应该待着的地方吗?
      他陌生的叫她害怕。
      害怕么?
      原来她还会害怕。
      明明早就失去了软弱的机会。
      忍住叹息的冲动:“好像无所谓好与不好,因为,与你无关。”清婉几步走近,在他对面坐下。
      “说得好,你的一切,与我无关。事实如此,是我失言。”少年依然淡淡笑着。仔细看,却不难发现那微笑里藏了太多复杂的东西,不舍、无奈、不甘、心痛、挣扎......
      清婉抿唇,不语。
      “宫主。”小童恭敬地添上茶水,对着清婉也略微点头,“请用茶。”
      碧绿的水,幽幽的茶香浅浅淡淡萦绕在鼻尖。
      她从未见过如此茶茗。
      “来者是客,就算主人并不欢迎——也总是要好好招待一番。你可能喝不惯,但我这里也只有这种茶。不妨一试,换换口味。”
      少年又是不缓不急开口。
      在那样静静又远远的目光下,清婉发现自己很难说不。遂低头将碧绿温润的茶水送入口中。
      很苦。
      仿若世间再无甘甜可以让人回味,只余下涩涩的苦,像一根深深刺在心里的荆棘,痛得你再无生意。
      那苦,含在口中不是,咽下不是,吞吐的矛盾紧皱了她清秀的眉目。
      只一口,她便觉得仿若看尽浮生,对面这人却日日饮着,甘之如饴。是不是心中的苦,已经让他忘却了苦涩的味道,所以没有犹豫便可以一饮而尽?
      清婉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微微的疼。
      这算什么?现如今,彼此这般是算什么?!
      关于喜欢,关于他的过往,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她曾那样用心地喜欢过一个人。
      生老病死、贪憎痴、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好像,她和他之间,应得所有,所以她没有办法怨责谁。
      父皇那时安慰她说:“有时候,即便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可只要你们之间的缘分差了一点,哪怕只是一星半点,那也是万劫不复。”
      她狠不下心来恨他,因为那样,心真的很痛。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对于情爱都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里,他们都已经学会了什么叫作挥之不去、心乱如麻。
      真真是不如不见。
      清婉想起了母妃在世时常念在嘴里的一句话。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那场焚尽天心殿的火,何止让上一代的恩怨无法了结,是真真正正让一切都无法挽回。
      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到过去?
      有谁可以让故事重来?
      天意如此,造化弄人!
      “我知道,除非他让你来,否则,你此生都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他忽然幽幽一叹,顿了顿,继而又道:“既然来了,那就说说你的来意。”
      清婉迟疑片刻,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卷轴。
      那份迟疑,看在他眼里,却有种莫名的惊喜。
      这种痛苦的折磨,也是时候到头了吧......
      不管她有没有一点点的不想而不得不为之,还是因为想到从此彼此再无牵连而怅然,总之,那最后的一份念想就这样了。永远都只能是这样了。
      很多事情,过了便是永远过了。
      白帝给她的玉管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命令,她没有想要违抗,也不打算这样做。所有奢望的事都能成为事实,世间哪有这样好事,即便有,也有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原来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却步步为营一路用尽心机谋权至今。得到的尚不比失去的多,虽然无奈,却已是最好的结局。
      密诏缓缓展开,耀眼的明皇、深沉的朱红,交织出残忍而棱角分明的字句。
      帝皇专属的印鉴,和白帝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凌厉地刺伤眼眸。
      清婉眨眼,滴落泪水。
      “阿琛,”她说,一字一句,“再见。”

      原来她可以如此轻易就跟他说了。
      除了有那么些说不出来的难过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不管多么不舍,原来只要经过时间的沉淀,就不一样了么?

      “再见,阿婉。”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唤她了。不管这个名字在心底呼唤了多久,如何千回百转,如何浅浅温柔,从前每唤一次,便是一种温暖,即便在别离之后。
      控制不住地会想起她,仿佛那是一种本能。
      其实说来,谁才是真的错了呢?
      有些事,不是你要掌控在手,便一定如愿以偿。
      如果是注定不属于你,争到最后,也只是破损的念想。
      ——不是不爱你了,而是,我忘了要怎么去爱你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爱你了。
      这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阿琛,原来三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
      不仅仅因为,我们都不是曾经的自己,还因为,我想放手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了好不好?
      我不想以后再想起你的时候,太过不堪。
      我不想,属于你我的美好,灰飞烟灭。
      我不想我们,都无法解脱。

      思绪百转,清婉才恍然,白帝对她,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已经舍弃了太多,若能护住仅剩的温暖,于上官瑾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在这个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是高高在上,无论什么都可以视之等闲。她上官清婉不可以,白帝上官瑾也不可以。
      七情六欲,大抵世间万物不过如此。
      只要不是神佛,众生万象,都逃不过红尘的桎梏。

      这世上,其实有人比她活得更不堪,至少在她所认识的人中,她不是最难受的那个。
      皇兄,我终于明白,你不曾说出的苦衷。
      因为,现在的我,也很羡慕曾经的太子皇兄。
      在我们所有人中,他如今,不,是从太子妃去世之前,就已经活得恣意潇洒。所谓轻重,在他眼中如此明晰。从一开始,他就比我们都看得明白。
      相对于太子皇兄,我们从前到现在,甚至于以后,都好像白活了一样。

      延庆十五年初,大晟王朝或许还会有人不知道太子上官瑜,但,延庆十五年间,炎炎七月,时值太子大婚,举国同庆。在这个时候,还有不知道大晟王朝的太子名讳的,恐怕已无几人。
      若要计较起来,那年七公主上官清婉十二岁。回到宫中不过才两年。

      “阿婉,你怎么在这里?”还弄成这个样子……
      时亦琛自动掠过重点,挑眉问她。
      东宫是她往常避之不及的地方,此时如此狼狈地出现在大门口,还来不及整理仪容,就这样淬不及防地被平日的玩伴撞见,饶是她脸皮厚,此时也有些不大好意思。
      本想着,平素自己与太子皇兄便没有多亲近,但好歹是一父同出的兄长,她也不能对即将大婚的上官瑜没有一点表示。不管怎么说,成亲是一件大事,如此一来,不管送怎样的贺礼,总归是要亲自交到太子皇兄手上吧?
      是以有了如今的东宫之行。
      奈何识路的本领好像差了那么一点,绕了皇宫大半圈,期间不小心掉进池塘一次,此时的模样,想必是不大好看的。
      但。来都来了,总不好因此而回去。当下也没有犹豫,说明了来意。时亦琛点点头,领了她进去。
      “你怎么也在这里?”清婉省起这个问题,问道。
      时亦琛与她是难得合得来的玩伴,又因为种种缘由,跟东宫太子府也是扯不上关系的。
      “没什么,父亲有事找大哥,我估摸着,他现在人应该在这,便过来寻他。”时亦琛应着,眉眼淡淡。“倒是你,弄成这样还真是难得。”话里话外,无不讽刺。
      好嘛,她现在这样子的确很糟糕,但也不是她本意,他不用这样奚落她吧?
      她自己都不在乎了。
      时亦琛的大哥时飞林跟太子上官瑜关系亲密,这在朝野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太子皇兄,这柄玉斧是我在宫外寻觅许久才得来的,虽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小妹一份心意,祝太子皇兄与太子妃永结同好,携手白头。”
      巴掌大的玉斧静静躺在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掌中,一时间,洁白的玉、白皙的手,交相辉映,倒是让人一时移不开视线。
      清婉声音沉稳地道出祝贺。
      上官瑜点点头,一贯笑意浅浅迎人的他,此刻心情似乎很好。
      “谢了,七妹。”他说。
      七妹,不是七皇妹,也不是婉妹,也不是阿婉。
      清婉觉得心有些发凉。太子不愧为太子,不动声色,滴水不漏。
      “太子皇兄,小妹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也不待上官瑜答复,转身就拉着时亦琛离开。
      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步履,上官瑜似笑非笑:“舒华,你说,我这七皇妹是不是很有意思?”
      “是么?”被他点名的少年不以为意,“我觉得,你的太子妃会更有意思的。”
      被钦点为太子妃的魏倾泽,乃当朝太傅嫡长女,如今年方二八,三日后便将嫁入太子府,入主东宫。
      说起来这位魏家大小姐,倒还真是个妙人——这是上官瑜同舒华纵观满朝文武朝臣之女,比较分析之后得到的结论。
      怎么说呢……
      魏大小姐,长相不俗、出身不俗、教养不俗,但是,跟其他贵族、官家千金相比较起来,好像就太普通了。就好像,如果你把她放万千女子中,你就很难把她找出来了。你若问人,十有八九都说魏倾泽性子温和,是个好相处的。
      不出众,不贫乏,于千万人中,好像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但,太子妃的位子落到她身上,却没有人说过什么挑剔的话语,好像,如果是她来当太子妃,也是担得起的。没有哪个女子不服气。
      若说有什么值得他们注意一二的人,这位准太子妃绝对要算一个。
      真不简单呐。
      为人处世明明都只是堪堪入眼,却有如此际遇,连上官瑜都想拍手叫好。
      “你这么一说——”上官瑜眼眸流转,顿了顿,“还真的是,有点意思……”
      舒华看了内心腹黑的太子殿下一眼,有点无语。还真是期待啊……不知道,太子妃比之太子,谁会技高一筹些?
      想到好戏三天后就开演,真是让人——迫不及待啊……

      初为妇人的魏倾泽懒懒地靠在水榭中她特意命人安置的暖榻上,神情闲闲。
      她刚从灵泉宫回来不久,说不是疲惫,但也懒散着。
      没办法,谁让那个仿若狐狸精转世的太子——他的太子上官瑜手下能人不少,偌大一个东宫,无甚需要劳动她操心的事。再者,她也不想操心什么。被当今皇帝一道圣旨,她整个人便货卖帝王家,从此与闲散人生绝缘,她多委屈啊。偏生还不能对着这些个扰乱她人生的人说半句什么。
      一袭玄衣忽然出现在眼前,看着渐渐走近的身影,魏倾泽一动不动。
      见她淡淡的神情,上官瑜便知道,她心情恐怕不怎么好。
      “母后为难你了?”搂她入怀,轻轻调转了个姿势,两个人都甚是舒服地半趟在暖榻上。早在上官瑜步入水榭之际,魏倾泽便屏退了站在左右的宫婢。
      “皇后不大喜欢我,殿下又不是不知道。”魏倾泽一笑,双手搂上上官瑜的脖子。“我又受了委屈,怎么办?”眉眼间,尽是让人沉沦的灵动。
      上官瑜眯了眯眼,望着怀中似有万种风情的女子,一时有些怔怔然:“你希望我怎么办?”他言语间温柔缱绻,“我都依你好不好?”
      他的容颜并非魅惑众生,但也是个长得相当耐看的男子,至少她一眼望见,感觉便极其顺眼。
      她不是没有见过这个人。曾经在宫宴上远远瞧见,印象最深便是那身卓然的气度。可是不曾想过,她会成为他的太子妃。会成为彼此之间最为亲密的人。
      “殿下,你可知,此刻的你,无论说什么,无论是哪个女子,都没有办法生出一丝刁难的心思?这样温柔的你,好像太过美好了——”好到,她只要想到,如果他的太子妃不是她,她都会对那个幸运的女子心生羡慕。甚至,嫉妒。
      上官瑜,你怎么可以如此温柔、如此美好。
      哪怕她从前从没有对他的妃位产生过一点想法,她也甘愿沉沦在这样的目光下,在这个男子的怀里一生一世。
      这算不算是一个奢愿?
      “所以,你才会来到我身边。”他轻轻吻上她的唇。
      有时候,上官瑜会怀疑,他是否值得这样的美好。因为那个女子,在他身为太子的、十八年来的枯燥生命里,带来了不一样的色彩。因为她的不一样,所以,他害怕这样淬不及防地得到,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
      但他更痛恨的,是他从未出过错的预感。

      数月之后,她怀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然不过一月,便失去。
      明明来的那般欢喜,却失去的那么猝不及防。
      他知道,她也明白,不是谁得罪了谁,而是有人,容不下那个他们寄予了无限期盼的孩子。
      无关权位争夺、无关心有不忿,纯粹是,那人不想让她诞下皇室血脉而已,仅此而已。因为一直一直,魏倾泽就不是那人心中中意的人选。

      “瑜,你赐我一死好不好?”
      只要她开口,不管多难、多不想,他都会满足她。
      上官瑜没有回头,身形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做不出抉择。
      他知道,无论他肯不肯,她都不愿再活下去。她宁肯舍弃他,也要成全那人,换取所有的心酸。
      宁愿,让他记挂她一生,也不愿再给彼此增添,一丝伤害。
      他其实很想,他不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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