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下雪了。
　　天地间静得仿若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境。清婉提着一盏顶朴素的纱灯，披了狐裘，迎着清凉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漆黑无尽的夜色中。脚步极轻缓，似怕惊醒了犹自好梦的人。
　　漫天飞雪。
　　洁净到无以复加的白色，泛着森森寒意，不止息地落，将凡尘点染成最纯粹的白。
　　好像恶意与不甘聚成了河流弯延地流淌，将清澈的眼眸污浊，将无害的心染成罪恶深重，从来不曾停过。那些尘封的过往，总在这样冷寂的季节里应运重生，不经意间就浮上心头。
　　停下脚步，仰头，遥远的天际一弯冷月不散不避地映入瞳孔，轻渺的光若有似无，睫毛上不经意地落了一片雪，冰冷刺骨。清婉只是眨眼，视之等常。只一会儿，那雪已经无声地融化，自眼角滑落，似一滴无限悲哀的泪。
　　有些秘密，连想想都觉得沉重到让你无法呼吸。
　　其实已经很累，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大约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没死罢？还能活下去，何必介意活着。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愤恨呢，心若不死，便仍有一线生机。
　　墙角处有微不可察的呼吸声，却不见人影。清婉很想苦笑。白帝这回是真的生了气，已经三月有余，监视她的眼线一直都在，似乎白帝并没有撤下的意思。领命的三个蝶卫也是倒霉，日夜守着，轮流替换，谁也不敢放松了警惕。百米之内，她诚然无法脱离他们的视线。
　　夕影苑不大，她能活动的范围很有限。
　　白帝向来算盘打得精准，何况在时间上，他比她更耗得起，无论如何，她走不出这里。
　　有些自作聪明真真是要不得，累人累己不说，还未必有用。
　　白帝要她禁足半年，而今才过一半。拜这不轻不重的惩罚所赐，她连今夜的除夕宴都免了参加的心。
　　夕影苑偏安皇宫一隅，很是冷清。素日里除了例行公事的宫人，从无人至。即便今夜是除夕，这里也是无人打搅，反倒落得清静。
　　也因为清静，她清晰地听出了夕影苑外，整座皇宫的热闹喧嚣。虽然出不去，但可以预见，今夜里太后的心情又该很是不好了！想想就好笑。
　　微弱的呼吸声隐去了，却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落在铺了层薄雪的地上。
　　放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有如此皇者风范的人。换了别个，便再不是从容不迫，如同胜券在握。这个人，是龙之魂在手，天下都畏惧三分的存在。
　　从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她，也是他听之任之的结果，否则，她活不到现在。
　　白帝其人，真是个无法不骄傲也无法不不光芒万丈的主。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来人没说什么，只默默地陪她一同站在雪夜里，感受严寒。
　　“不陪阿意么？”静了一阵，见他不说话，她主动挑起话题。三个月中，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人，此时他的出现，多少让她欣喜。
　　“她病得不轻，不宜守岁，已经睡了，我来看看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唯有对着她还有舒意，他才会用我字。高处不胜寒，为王者最是寂寞，他也想抓住那么一丝安慰。
　　清婉叹了口气，惆怅地仰望月光。
　　何必呢？
　　“你不该招惹她。”想起名泉宫里的睡美人，她就很想叹息。“本来，一切都很好，可是，你继承了这皇位。你本可以不委屈自己的，皇兄。为什么呢？”
　　为了大晟王朝，他许下了一生不变的诺言，担下了这一份到死都轻慢不得的职责。如果不是本该为王的人撩了手，他真的不必。
　　“没有那么简单，阿婉，那时我是唯一的人选了。何况，我有野心，你很清楚不是？想想我曾让你做的事，你就会明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不是不舍，只是不忍罢了。”
　　“很难相信。”清婉沉默了一会。他说的都是事实，这才是最让她反驳不得的。“我觉得我已经不认识你了哥哥。你留阿意在身边，不过是你不愿失去她。可终有一天，你还是要牺牲她。你给了你们一个梦，可是梦，都会醒来的。”她转身，直直地看着他。“你会不会后悔？”
　　白帝没有离开回答。停了一下，才慢悠悠道：“后悔么？”似乎要证明什么似的，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眼中全是漠然凛冽的光。“谁知道？既定未定之事，谈之无用。你是想惋惜什么，还是要逃避什么？”
　　清婉脸色一白。
　　他很少如这般与人闲聊。深宫里，没有人可以自负地说不寂寞，更何况被皇位约束住了的他。怎么不无奈呢？片刻的宁静与放松，于他，是难得的享受。能让他稍稍放下戒心的，真的只有她，只有舒意。
　　定了定心神，她再度开口：“哦，是么？话说未央宫那位呢？没有旧疾复发么？”语调中带着轻蔑的残忍。
　　“说什么呢？真是没个轻重。”上官瑾没好气地摇摇头，走到她身旁。“对老人家还是要尊重些啊，小丫头！”
　　“尊重？行，我没有兄长你那么有帝皇风范，能大度待人！眼下瞧不见她，也就算了。不说了，你来找我何事？”她被白帝的话气的翻了个白眼。随即转了话题。鬼才信他只是过来找她聊聊。上官瑾几时那么好心过了？要不是被禁了足，她可一定会被他支使的团团转！
　　手里的灯带给她一丝暖意，柔柔的光映得她一张脸莹莹如玉。
　　似乎更冷了，她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过了今夜，她离十六岁就很近了。
　　仿佛与她有了一样的觉悟，白帝再次开口：“真快，又是一年过去。”
　　清婉看着他，忍不住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不想说？
　　罢了罢了。此时气氛尚好，算得上融洽，她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静静地看雪就够了。明年这个时候，她只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与这个人一同看除夕雪夜了。
　　如何能够不珍惜。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紧接着，白帝收了看雪的心思，把目光转向清婉。大约他已经看够，不想再挨冻了，于是赶紧办起正事，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明日你可出宫，替朕走一趟药仙谷。”
　　“这算是解禁令么？寻药或是请医，请皇兄明示。”清婉一点不意外。这人是什么属性她难道还不清楚么？他来这里，没事才怪。
　　“朕有说你的禁闭到此为止吗？”白帝似笑非笑，“禁闭等你回来继续。此番你有十七天，任务不多，可也不少，朕倒要看看你怎么玩。”
　　扔给她一枚蝶形玉佩、一支三寸长的玉管，他立马离开。
　　清婉顿时傻眼。
　　大过年的，她连休息的权利都没有么？这家伙未免太过分了点。

　　舒华挑帘而入，只见舒云手握一卷经书坐在案前，一杯茶水正冒热气，添茶水的小厮正欲退下。看样子，舒云刚回来不久。
　　舒云生的美。京城俊才无数，他虽则不是最出色的，却是风采最出众的。因此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妙公子这一称号。年纪轻轻，却位居大晟王朝上将军一职。
　　“听闻你已向叶城洛家求亲，要娶洛家大小姐为妻？”
　　舒华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顺手喝了桌上的热茶，毫不客气。
　　舒云头抬也不抬，也没有答话，只吩咐小厮：“阿彻，茶水。”
　　舒华有些不爽，这小子完全当他不存在嘛！当下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戳他的痛脚：“那她要如何？”
　　舒云自然知道舒华指的是谁，却低低地笑了：“当然是好好的嫁人了，她本来就有要嫁的人。”他看向舒华，笑的风轻云淡。“你不是说，她不适合我吗？怎么？”
　　明知故问！舒华难得地翻了个白眼。
　　其实那个女子真的很好，只是舒云终究要错过了。舒华不禁惋惜，那般出色的女子，连他一个局外人都如此印象深刻，何况早已情根深种的那家伙？只要是她，任谁都难以放下吧？
　　忽然知晓舒云对另一个女子下聘，舒华自然心里那叫一个忐忑啊。
　　“这样不是很好？我与她彻彻底底没了可能，正随了你的心意。”舒云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
　　他说的无关痛痒，心里却难受得不行。舒华明确地告诉过他，她不是他今生的缘。他不是不肯信，只是她这样的女子，世间再无第二个。他自诩足够冷静，不会对她动情。可原来，在不经意间，心中已经有了她的痕，自此之后，再忘不了。
　　他不可能等她长大。
　　他只能娶别的女子相伴一生。
　　可他有什么理由不动心呢？
　　“忘了她，他不是你这一生可以相守的那个人。否则，你必将痛苦。”三年前，舒华就这样警告他。只见过一眼，兄长便下了这个定论。事关舒氏一族，舒华不可能随口胡诌。
　　每每念及，他都觉得满嘴苦涩。似有无尽辛酸，忍耐久了，不得不一吐为快，却又发现它们全都堵在胸腔里，憋得人连呼吸都是痛的，难受到生不如死。
　　“若你真的放下了，自然很好。可若你没有，只会害人害己。我如何心安？”舒华叹了口气，无奈。“这对洛家小姐终究是不公平。你若有心要人家一生一世，便得全心全意，可不要让人家姑娘伤心。”
　　舒云索性放下书，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澜，清秀如玉的脸上表情淡淡然，看不出心情。
　　“我何时意气用事过？”他喝了口茶。
　　“凡事扯上了她，我便不觉得你有多冷静、多清醒。”舒华不以为然。
　　舒云被噎了一下，放下茶杯，微微蹙眉。
　　“我不想再谈她。”他换了个话题，“际飞人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向来神出鬼没。指不定在他的某个红颜知己处。”说起叶际飞，舒华就没好气。
　　叶际飞身为栖竹宫的少主，不得不说在江湖上很有名望。只是那家伙武功高是一回事，风流不羁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是除夕夜，他也很少会留在栖竹宫陪着亲人。
　　舒云不由一笑。
　　其实说来，他们三个，虽都年少。但活的最潇洒的那个，还是叶际飞。
　　那家伙浪子一般的心性，在江湖上名声又不小，武功也是数一数二的。哪怕从不定性，只凭着英俊潇洒这点，便是真的很受女孩子欢迎啊。
　　茶已冷，舒华没有了要喝的心思。这么默了一默，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白帝知道你的事情么？”
　　舒云一脸“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表情。淡淡地开口：“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我这个。”一边拿出了一个白瓷瓶，似乎那里面装着什么灵药。
　　舒华怔了，无言以对。
　　那瓶药，名唤“和风露雪”，通体雪白，有着淡淡的雪莲香，是极珍贵的疗伤灵药。无论是内伤，或是外伤。
　　全天下，不出百颗。
　　舒云手中这一瓶，却至少有十颗和风露雪。
　　舒华还能怎么想？白帝缘何会给舒云这么一瓶和风露雪？很明显，白帝没有反对。
　　“看来他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舒华无不讥讽。
　　若能让他一直这样说风凉话，就不是舒云的风格了！当下凉凉抛出一句：“当初你娶成之雪，仅仅因为在乎么，大哥？“
　　果不其然，舒华没有立刻回答。舒云不禁悠悠地再度开口：“明知白帝会不满，你也还是一意孤行了。你可以先斩后奏，就不许我犯傻了么？我们都是一样的，大哥！“
　　又沉默了一会，舒华才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真的一样吗？”他苦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舒云，好自为之。”
　　这句话说完，他人已消失在舒云面前。

　　每次过年，总会有些不如人意的事情发生。
　　舒意凝视着眼前的药，好看的眉眼皱成一个结。
　　“可不可以不喝？”她苦着脸问一旁批阅着奏折的少年。
　　面前的少年，玄衣上栩栩如生地盘踞着一条鲜红如血的龙，头顶的金冠骄傲地彰显了他不凡的身份。
　　少年手中的笔一顿，他挑了挑眉，看着她不说话。舒意抖了抖，扯出了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期期艾艾道：“很苦啊，很难喝哎！“她拉过他的袖子，轻轻摇摆着。
　　撒娇也没用！
　　他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若是可以，我宁愿代替你受这病痛，也不愿你日日喝药。可无论我多想，我都是做不到的。意儿，听话，喝了药，你总能好的快一些。”他将她揽入怀中，疲惫地闭了眼。一瞬，又睁开。
　　舒意怔了怔，没说什么，却是把药一饮而尽。
　　手紧紧地被他握在手里，想着他方才紧蹙的眉眼，莫明的，她觉得很难受。
　　上官瑾伸手拭去她嘴角的药迹。那样的认真让舒意心底隐隐泛酸。他指尖的冰冷，让她难过。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让她又爱又恨？他明明不是一个可以寄托终生的人，她却放不下。他可以有千般面孔，她却没有半分犹豫。因为很早之前，遇见这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对他卸尽了冷漠。
　　她想，她是爱着上官瑾的，可上官瑾又是她的什么人呢？
　　这个人，是大晟王朝不可或缺的君王，白帝。纵然以皇后的身份陪伴左右，她也是进不去他的内心深处的吧？于他，她只是个聊胜于无的存在。
　　天气很冷，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屋内火炉熊熊地燃着，甚温暖。可她还是觉得冷。这身体果然愈发虚弱了。只是，有他在，只要可以陪着他，即便只能给他片刻的轻松温暖，纵然活着是如此辛苦，她也会咬牙坚持下去。
　　如果她死了，这个人会很寂寞。他从来不说，但舒意都懂。他并不想一个人。
　　药里一如往常那样，放了安神的材料。她熟练地倦倦地偎入上官瑾的怀里，轻轻闭眼，沉沉睡去。
　　上官瑾换了个姿势，让舒意可以更舒适些。她的手很暖，不似他的冰冷。握住了，他便再不想放开。而她毫不设防的依靠，更是几度让他的防备溃不成军。
　　窗外有轻盈的雪花飘落，不时有几片晶莹洁白的雪飞入窗棂。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有多绝望。明知道他最后能给她的，只有合上眼的安静，他也还是不肯放了她。
　　这深宫中，被束缚了的岂止他一人。
　　清婉料得不错，他是不舍。他再怎么否认，都改变不了这是心中所想的事实。也许，他并不仅仅是白帝，还是上官瑾。
　　前者心系苍生胸怀天下，后者游戏江湖肆意妄为。
　　谁都可以有任性的理由，白帝不可以！
　　意儿，你真正爱的，也是上官瑾是不是？他可以陪你嬉笑怒骂游遍红尘，而我，却无法给你这一切。因为我不仅仅是上官瑾，我还是白帝。
　　如果他不是白帝，如果……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他苦笑，拥紧了怀中沉沉熟睡的舒意。
　　满心疲惫地闭了眼。
　　似乎此时格外地静，静得让他和她都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窗外，又是漫天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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