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知道那家伙是谁了吗？”
　　森冷的声音在上京城南坊有名的酒馆“酒香四溢”三楼的秘密套间内飘然升起。不怒自威，当真是好强大的气场。
　　“据情报，这人应该就是蝶音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并且极有可能，是那七公子！”下首的人恭敬地回答。
　　“七公子？”那人眯了眯眼睛，站在窗边透过纱窗望去，楼下不远处的面摊上，紫衣公子已经离得远了。等那抹紫色的身影消失后，他才慢慢地转回身。
　　而原本就神情恭敬、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似乎更加地不敢轻举妄动，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许多。
　　“哎呀，靖言，不要动不动就冷着一张脸嘛！看看我们的王大掌柜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房中唯一一个坐着的玄衣少年笑嘻嘻看着站在窗边的青衣少年，神色间尽是戏谑，白净的容颜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秀气，十分动人。
　　青衣少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不以为然张扬地显摆着。玄衣少年一愣，随即无聊地扁扁嘴：“真是没趣，也不知道应一声么？又不是冰块！”见他目光再一冷，清清淡淡地扫过来，玄衣少年立马举手投降：“哎，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了行吧！还有你，可以出去了。”后面那一句话，却是对着那珠光宝气的中年人说的。
　　“是，少主。”那中年人忙点头，也不管全身冷汗淋漓，仿佛庆幸自己还能生还那样地深深吐了口气，然后快速地走了。
　　“哼，老东西！”玄衣少年不屑地道，随后看向一旁躺在榻上的、十分清雅的白衣少年，对方正微微闭着眼睛，仿若熟睡，好一副人畜无害样。但熟知他心性的玄衣少年和青衣少年年都知道，那不过是这家伙伪装的平静罢了。毕竟相处甚久，但白衣少年的忍耐力和伪装功夫每一次都能耍到他们，真是头疼！
　　“衍，你说，那七公子是个怎样的人物呢？”玄衣少年似乎是好奇心上来，却用着漫不经心的语调去试探白衣少年。
　　“是个人就是了。”白衣少年也同样用不着边际的语调跟他说到，却是森冷的声音。
　　“是么？”玄衣少年低低呢喃了一句，转过头，又看向那个站在窗边的少年，“喂，靖言，你倒是也说说看呗！”结果却换来对方一记白眼和一句“无聊”。他当即有些吃苦：“喂，我说，你们一个两个要不要这样子对我啊！好歹我也是你们的少主！”可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竟然都不搭理他，真是的！
　　闻言，白衣少年睁开了眼睛，青衣少年靖言也不由得看向这边，两人的目光一交接上，均是闪过一丝无奈的色彩。
　　——你说我说？
　　——当然是你。你知道我不喜欢说话的。
　　电光火石间两人便已经用眼神达成了共识。于是白衣少年只好不太爽地瞪了靖言一眼，然后无奈地看向玄衣少年：“宫主交给我们的任务只是保护好少主你，我们又没义务时时刻刻要陪少主你说话。照理说，我们没冒犯少主，少主不必动怒。”饶是一向简言简语的自己，跟一向沉默箴言的靖言，在对上这位有些喜欢胡搅蛮缠又快言快语的少主的时候，都是会头痛地破功。
　　“嗬！”玄衣少年睁大眼睛，然后……咬牙切齿地起身离开了。“楚衍你给我等着！本少主以后再找你算帐！”就是离开了，他也还不忘送上这么一句。楚衍瞬间就有些脸色发黑。靖言在一旁看着，嘴角微微上翘，岂料玄衣少年转过身来，似乎早知道这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危险地笑了：“靖言，你也给我等着！”于是，靖言的脸，也黑了……
　　说起来，三个少年中，年纪最小的是那玄衣少年，但武功最高的也是他。再加上他那不言而喻的身份，楚衍和靖言都是只有无奈的份。
　　所以说，惹谁也不要惹那祸星啊……又不是嫌命长了……但，人家摆明了就是要玩你好不？
　　靖言看着楚衍，然后轻声道：“我去。”
　　楚衍耸耸肩，然后点头：“好吧。”虽然不是很愿意这家伙跟少主走得太近，但此时他的确是不宜再出现在少主面前，毕竟记仇的少主火气正大着。那就只好自己留下来等消息了。
　　靖言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离开。感觉到后面的少年有些不善的目光，他心下再轻轻一叹，却是干脆地走了。唉，这世间多得是痴情人，看得开看不开又能怎样呢？随心而已。
　　七公子么？真是太久没有这个名字的消息了，方才听到时，几乎是有些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这些不算反常的反常，都全部被少主察觉了吧？但是，真的很难抑止呢……关于那人的消息，哪怕是只有一星半点，也是一种安慰。
　　他抬了抬头，看着天际的云，微微地陷入一种回忆的状态里。
　　小师妹，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你了……但是，还是只要你一出现，就算只是背影，我也还是认出你了。前不久，才见到叶际飞。从那时起我就很期待了……因为只要他出现了，你就不会远了是吗？所以，真的很想看见今天的你，不知道那又会是……怎样的风采？

　　“一起吧！你不是废物，所以，证明给你家的那些老家伙们看。”女孩逆光而立，脸上是认真的表情。伸到眼前的手，小小的，有着很好的触感。
　　不是废物……
　　她是第二个这样跟他说的女子，哪怕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幼小的女孩。
　　其实都想不明白的罢……
　　现在这样子，究竟算不算好？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
　　但是他还活着。
　　在她不曾涉足的世界里，无声息地替另一个人在收集碧浮游的一切秘密。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停下多久，只是一会的功夫，就慢慢地沿着玄衣少年离开的方向迈步走去。待他走出好远的距离后，玄衣少年方才从斜对面的拐角转出来，神色复杂。
　　身为碧浮游的少主，有着无与伦比的敏锐观察力。靖言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些微的不对劲都能知道。方才那样的气息紊乱……
　　他不由抿唇，靖言，我不想对你失望！
　　浮游宫，太冷，我想，它不会比你曾住过的天山雪门暖和多少。
　　过去的几年里，因为终于有人陪着我，所以才没有那么难过。但是如果你要走呢？如果你走了，浮游宫会再次变得很冷吧？那样，我会很不舍得的。所以，不要让我失望……

　　上了马车，清婉漠然地看着钟琉璃。对方还是一袭红裳，雍容华贵，温和而客气疏远地对她笑：“七公主，会在这里遇见你，真的是让琉璃很意外。”隐隐的，她的语气藏了几分心不在焉，似乎是想要掩饰什么。
　　清婉看着她，心中觉得好笑，不知道她又想做什么，但还是给了对方一个面子，扯了一个标准的微笑回到：“没什么好意外的，本宫喜欢到处走动，遇见了就遇见了啰，在正常不过。”要我不拆穿你，难道你又要玩什么鬼把戏？
　　“也是，殿下遇到的熟人想必不少，不差琉璃一个。”
　　才过了几天？十天？
　　眼前的女子，似乎少了那份坦然自得的不羁与爽快，是她，又不似她，变得像另外一个人。平侯府里，可是又发生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呢？
　　清婉才刚要说话，却见钟琉璃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后手指沾了小台几上放着的茶杯中的水，在上面写到：有人跟踪，继续演戏。
　　清婉一愣，难道对方窃听的功夫一流？还是说，外面那个驾车的就是那个窃听者？疑惑地看着江日沉假扮的钟琉璃，她不由头疼了：“你这么说，真是让我很有犯罪的感觉唉……我没得罪你吧，大小姐？”
　　江日沉翻白眼了：“还说没得罪我？你自己说，明明答应了要来平侯府看我的，这都过去十天了，你居然放我鸽子，真是岂有此理！要不是今天我出来取在香料坊里定制的九转轮回香，碰巧逮住了你，你倒是还要多久才来看看我这个成日里困在闺房里的待嫁新娘子啊？不会是想要等到我嫁人那天吧？”
　　她这么一瞪眼，倒是把钟琉璃生气时候的样子学了个惟妙惟肖。
　　以假乱真，一向是江日沉最拿手的好戏。
　　清婉扼腕郁闷了：“好好好，都是本公主的错行了吧？那么大小姐，你想要本公主怎么个赔罪法呢？”一边沾了茶水写到：什么情况。
　　江日沉接着写到：琉璃有难。同时嘴里还说着：“可不是叫我逮着你了。可没那么容易就放过你，嗯，今儿你就先来我平侯府里坐坐，我还有事同你说。”
　　清婉皱眉，写到：白夜。意思是，白夜人呢？未婚妻都出事了，这人淡定的，真是叫人无语。还是说他没有一点半点的消息？不过那不太可能，身为兵马总督，白夜有自己的情报线，平侯府里，如果没有白夜的人，她就不叫上官清婉。
　　“本公主去你那里不要紧，但是平侯府可就不会安生了，到时候鸡犬不宁，那要多扫兴？再说，本公主最烦你家里那些老顽固，动不动就下跪请示，当本公主是天神不成？”她冷笑。
　　江日沉再翻白眼，小样你还真摆起架子来了……“我可不管你，总之你要跟我回去。没得商量！”
　　风平浪静。四个字安静地浮现在茶几上。
　　“真真是欠了你的！本公主又没说不去，你着什么急？”清婉道。顺手接着写到：原因。
　　江日沉看着她，摇摇头，表示真不知道。答了一句：“我不过怕你耍赖罢了。既然殿下你如此识趣，那我自然高兴都还来不及。”
　　清婉再写到：白帝。江日沉立即明白，遂点头。也就是说，白帝是知道这件事的，江日沉会在南坊截住自己，也是白帝的意思……清婉就有些心凉了。
　　也就是说，白帝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甚至不需要确认，就能预测到她会怎样行动。那他还需要自己做什么呢？他直接就可以比自己更快找出那些个躲在背后的势力，可以比自己更干脆利落地解决掉那些麻烦，但是他都没有这样做。而是让她全权负责！
　　不是很在意阿意的生死吗？不是很小心地保护云容的安危吗？那为什么都不肯用一点心，为她想一想呢？明知道她那么讨厌杀人，明知道她最痛恨玩弄权术，却还是对她不闻不问，他难道不是她的哥哥吗？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呀！为什么呢？
　　“殿下？”许是见她神色有异，江日沉不由出声唤她。拜托，现在还在演戏啊，能不能不要那么神经兮兮地说走神就走神？配合点啊喂，她的演技又不是很烂！真是的……
　　“什么？”清婉停下了思索，有些莫名其妙地问。换来对方气呼呼、圆鼓鼓的葡萄眼和包子脸：“你……本小姐不理你了！”
　　欸，这又是什么情况？清婉摸着鼻子，想。嗯，这丫头又犯二了，还是不理她为妙，不然又要拎不清。当下自在地顺着精致的竹帘往外看。
　　好容易回到钟琉璃住的院子，江日沉就不耐烦地遣散了一众丫鬟婆子，并且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见。才似松了口气一般，没点像样地瘫坐在摇椅上：“呼，大小姐过得日子真不是盖得，整的这么复杂！”
　　也是确定没有人会偷听了，清婉才没有管这丫头，任由她自顾自得。
　　“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都跟我说明白。”
　　“哦，是这样的。琉璃遇刺了。虽然当时她和白夜在一起，但是，琉璃她不能暴露她会武功的事情，所以，白夜挡住那些杀手的时候，琉璃就被刺伤了。虽然不太清楚那些杀手的目的究竟是白夜还是琉璃，但，我想，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
　　“是这样？”清婉盯着她，不相信地反问了一句，被注视的对象顿时十分不自然。“丫头，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不然你就等着被打包给扔到某个荒山野岭。”
　　被威胁了！江日沉无辜又悲催地眨着她那双十分漂亮的大眼睛，啊啊啊，她怎么总是被这两兄妹压榨！抗议抗议，老天爷你不公平，让她遇见这对恶魔兄妹，完全无视她夹在中间的为难的说！一个是最大的老板，一个是顶头上峰，太讨厌了有木有，她想泪遁嗷嗷嗷……
　　没有回答……清婉眯了眯眼，见状，江日沉立即苦着脸回答到：“好吧好吧，我都招了行不行？先声明啊，不是我要骗你的，是主上的吩咐，不过他也料到你会看穿，所以也没明确地让我死也不说……”
　　清婉想揍她：“说重点！”死妮子，就知道戳她的痛脚，一点都不道德，活该被白帝那家伙算计，也活该被她压榨！
　　“白夜的眼线早就有回报，平侯府庶出的二小姐，晚了琉璃一天出生的那位二小姐钟紫盈，因为不满嫡长女姐姐的好姻缘，雇佣了一个秘密组织的杀手来刺杀琉璃。接下来的不用我再解释了？”江日沉无可无不可地回答了，看起来还是无奈的成分居多，想来是很郁闷的。
　　沉吟了一会，清婉再问：“什么秘密组织？”
　　殿下你放过我吧！主上会杀了我的，我还不想死……奈何清婉不理会她的求救信号，江日沉也只好认命地继续解说：“浮游宫。”
　　心，蓦地一沉，像失去了平衡，惴惴不安，但还是强迫自己问出声：“那么，刺伤琉璃的人……他，是谁？”
　　江日沉叹了口气，悲哀地看着清婉：“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主上让我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靖言。”
　　清婉缓慢地闭了眼，又缓慢地睁开。真的是他，她最不希望的人。
　　碧浮游，碧浮游，蜉蝣之翼，杀人无形，消弭无踪。
　　是暴露了吗？还是，背叛了？
　　但是问题是，她又要做那该死的事情了吗？
　　皇兄，你真的，很残忍！
　　“你会后悔的，这条路，你踏上了，就不能反悔，而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机会回头。就是这样，你还是要坚持吗？”那时，他尚还能如此警告她，现在呢？
　　她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如果知道会这样难受，她一定不要这样活着，宁愿死去，也比现在要强百倍。
　　琉璃，你会不会心痛？认出他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心死如灰？
　　可你有白夜了，哪怕他不爱你，但还是会珍惜你、呵护你。
　　你会不会觉得好可笑？
　　真的，不恨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介意了吗？
　　你看，我身上的毒，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开。这样，你是不是就会好受一点了？
　　凛冽的气息悄然浮现，清婉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江日沉没有打扰了她的沉默，陪着她一同无言。
　　上官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转了数转，才发现，能够找到的出口，还是那个名叫上官瑾的年轻帝王，她的嫡亲皇兄。
　　无力地坐下，清婉继续问江日沉：“你还有什么是可以告诉我的？一次性全部说完吧，我没有耐心一次次问你。”
　　冰冷的声音，疲惫的语调，听得江日沉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主上说，殿下你如果想要见他，就请带上紫竹扇。就这些了。”
　　“紫竹扇”三个字一出，清婉就微微地晃了晃身体。“清婉姐姐！”江日沉这句亲切的称呼脱口而出。
　　“我没事。”清婉立即恢复正常，神情一肃。“好了，你继续替琉璃掩饰她的一切，其它的，暂时都交给叶际飞吧。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开。
　　清婉姐姐……江日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点难受，却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不管怎么样，清婉姐姐，你的选择，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错了。所以，我也不能给你改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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