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延庆十五年，十月。
　　上京城，皇宫。
　　“啪——”灵泉宫里传来罕见的瓷器摔碎的声音。
　　寇初晴摔了手中三百年前的琉璃杯，盯着长随女官惠麽麽，惊疑不定：“你说什么？太子妃有喜了？什么时候的事？该死的！姬麽麽是怎么办事的？”
　　“娘娘息怒，您身子骨不好，当心伤身！”见自家主子又开始许久不曾有的焦虑，惠麽麽忙劝阻，“太子原是娘娘的外甥，如今又记在娘娘的名下，是您的嫡子！对您孝顺有加，娘娘何苦揪着往事不放呢？”
　　“孝顺？”寇初晴冷笑了，脸色阴冷难看。“惠麽麽，你那是什么眼光？那孩子五岁死了亲娘！他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和我暗生情愫，小小年纪就知道装聋作哑了！听他口口声声叫着我母后，那眸子，就跟寇初尘一模一样！你让我如何放下？一个死了的人，到现在都还占着那人的心，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娘娘——”惠麽麽神色悲哀，欲言又止。
　　寇初晴讽刺地勾动嘴角，望向天际：“我这一生，都活在她的影子里。即便这样，都还是我自己求来的！真真可笑。”
　　“娘娘——”惠麽麽还是那样，欲言又止。
　　“罢了，我想那死人作甚？横竖，她的孩子还活着。我是奈何不得她了，可既然她当初那般对我……那，她的孩子，也跟我一样罢！”寇初晴眉眼再次一冷。
　　惊闻她如此冰冷的决定，惠麽麽不能淡定了：“娘娘不可！还请娘娘三思啊！陛下已经——”
　　“既然已经如此，我还怕什么？最多，将我这条命送给他就是了！我就是要看看，他要如何取决！”寇初晴打断惠麽麽的话，无所顾忌。“你去将姬麽麽叫来。”
　　惠麽麽只得黯然叹息：“喏，娘娘。”
　　“对了，四皇子近况如何？”她像是忽然想起这么一件事，顺口问起。
　　“似乎，跟舒家的大小姐走得很近。娘娘！”见她眸光又是一冷，惠麽麽不忍，重重地唤了她一声。“娘娘，楚贵妃也离世很多年了，您放过自己吧！陛下对您还是有情的啊……何苦一定要陛下心冷呢？”
　　“惠麽麽，你过界了！这是你该管的事吗？我敬你是我的乳母，不见得我事事都要听你的！”寇初晴狠狠瞪了惠麽麽一眼。
　　惠麽麽再一叹气，躬身请罪：“娘娘息怒，奴婢惶恐！请娘娘降罪！”
　　寇初晴看着她半晌，最后道：“罚你半年俸禄，你下去罢，本宫累了，想歇会儿。长公主若来觐见，便说本宫身体不适，就不接待她了。”
　　“喏，娘娘。”惠麽麽答应下来，又犹豫了一下，问道：“想来长公主会问起出宫令牌，是否应允？”
　　“你做主罢！那孩子……”寇初晴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也没有再加干涉，闭上了眼睛，倦意难掩。
　　惠麽麽应声退去。
　　将令牌交给长公主上官锦繁后，惠麽麽沿路返回灵泉宫，在御花园外围遇到了七公主的伴读，白家小姐白喜。
　　白家小姐华服雪裳，如一朵白莲出世，不染尘埃般站着，十分有礼貌，很有大家闺秀风范地对她行了一礼：“惠麽麽安好。”
　　惠麽麽忙侧身，不敢受这一礼：“白小姐折煞奴婢了！不敢当。”
　　“惠麽麽这是？”白家小姐一笑，随口问候一句。不问去向，不问所为，含糊不清，果然深谙勾心斗角之道——惠麽麽心惊。
　　“正要去办皇后娘娘吩咐奴婢的一些事情，不敢耽搁。”
　　这话一出，白家小姐果然识趣：“呀，如此小女岂不是罪过了？惠麽麽请，烦劳麽麽替小女向皇后娘娘请罪，小女在此先谢过麽麽了！”
　　“白小姐言重了！”惠麽麽从容离去。

　　白家小姐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秀美微蹙。方才，这老宫人是从幽幽小径转过来的吧？从这里过去的宫殿，好像是长公主的长乐宫吧？
　　“喜儿？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略显诧异的声音忽然响起，白家小姐转回身，从她来时的路上走来三个人，三个年纪相仿、地位尊贵又都足够优秀的少年朝她望过来。“咦，那是惠麽麽么？呀，走远了！”
　　白衣是四皇子上官瑾，紫衣是她大哥白夜，白衣紫袖是女扮男装的七公主上官清婉。
　　细想来，似乎很经常看见七公主作男装打扮呢……
　　白喜一怔，本就是进宫来找七公主，不曾想对方行踪如此不定。方才的声音就是她的。奇怪归奇怪，礼数却不能不到位：“见过四皇子、七公主。”待得他们都点头之后，才看向白夜：“大哥。”
　　“嗯。”白夜也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你如何进宫来了？今日太学院并没有开课罢？”
　　“公主没有去太学院，我是来送昨日夫子布置的课业的。”白喜无奈地回答，倒也不尴尬。
　　“不是吧，夫子又有课业？她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吗？”清婉跌脚，气愤。
　　“阿婉，你又偷懒了？”上官瑾闻言，有些无语地看着上官清婉。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上官清婉翻个白眼，仰着脸看对方的姿势让她很不爽。却没办法，谁让她才十二岁，而上官瑾已然十五。身高的问题，可不止是一天两天的积累。“我记得昨天你也有逃聂夫子的课吧？还是父皇最看重的策论。”
　　“反正将来不是我继承皇位，又不用我治国，学那么认真做什么？”上官瑾可不怕上官清婉的威胁，那是一点不在乎。“倒是你个小丫头，《女戒》都敢逃，想来父皇知道了才会生气吧？”十五岁的年轻皇子殿下已然腹黑成精。
　　“嘁……我难道还怕父皇生气？”上官清婉没有再反驳什么，似乎底气有些不足了。
　　“你啊……”上官瑾又好气又好笑，把目光转向白喜：“因为这丫头，你们夫子又为难你了吧？手有没有事？回头我让人拿些膏药给你，这么漂亮的手因为这丫头而伤了，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好细心的四皇子！他若不提起，大概也没人会去注意吧？她心思一动。
　　“夫子并没有怎么为难我，左右我只是公主的伴读，公主不来上课，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只是挨了几尺，不碍事的。谢四皇子关心。”白喜羞涩一笑，右手微微蜷缩起来，与左手的白皙不同，手心红得厉害，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上官清婉撇撇嘴，心里并不多领情，但还是拉过她的右手查看，随即一愣：“手都红成这样了，你傻呀，干嘛还去上课，都说了我不会去的，你也应该待在家里不出来才是。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还叫我又添了许多的不自在，真是麻烦！”
　　话说到后边，却是满满的抱怨。
　　闻言，白夜也不禁斜眼，却不曾开口多言。
　　白喜摇头：“实在无法！待在家里多闷呀，现在进了宫来找你，待会回去的时候才可以顺路去一趟胭脂楼啊！之前跟长公主已经约好了的。”
　　“这样啊……”上官清婉不是很在意这些，放开了她的手，侧着头道：“那你去吧，横竖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想来也够你们去一趟的。”
　　“嗯，小女告辞了！”白喜朝三人又行了一礼，不错一点规矩。然后转身往长乐宫的方向去了。
　　三人看着白喜一步步走远，停在原地没有动。
　　确信白喜已经离得够远，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之后，白夜才冷淡地开口：“清婉公主，不要有下次了。”
　　并不是责备，连命令都算不上，却是气势十足的请求。上官瑾没有插手，他知道白夜的意思。白家，跟皇室走得太近，这不是谁都愿意看到的。尤其是，方才上官瑾轻描淡写却很容易引起白喜误会的关心，仅此就能让白夜头疼好一阵。
　　白喜年仅十四，已能算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如果跟四皇子有什么牵扯不清的，绝对会让她往后的日子很难过。毕竟，她自小就有婚约。但她现在已经与以往有些不同了，白衣如雪。他不能不多心。
　　况且，上官瑾的性子他一直就揣测不透，总是不安。
　　“这话你不该对我说，还是送给你妹妹吧。”上官清婉神色不变，别开脸。“我回去了。”说着她风一阵般自顾自离开了。
　　“你满意了吗？”白夜没有动，只是很平静地问上官瑾。
　　上官瑾轻笑：“她应该是要去找时亦琛。但现在，时亦琛同钟琉璃在一块。白夜，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也牵涉进来。阿婉才十二岁，虽然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满，但那不是你能动心思的理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你又凭什么反对？”白夜不甘示弱。
　　十二岁的七公主上官清婉，回宫不过两年，却是很受太学院一众大家子弟的关注。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公主。
　　“嗬……”对方随意走了几步，很是自在。“白夜，有时候，太自信不是什么好事！”他那样一副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的表情让白夜瞧见了很想炸毛。
　　“四皇弟，白夜，你们怎么在这里？”又有人朝这边走来，却是太子上官瑜同舒家大公子舒华、时家大公子时飞林。
　　又是三人组啊……上官瑾挑眉，静待他们走近：“太子皇兄！”
　　白夜见礼：“见过太子殿下！”
　　舒华、时飞林亦是见礼：“见过四皇子。”
　　然后太子、皇子彼此点头示意行礼的人。
　　见他只是懒懒地打了个招呼，上官瑜也不计较：“在聊什么，都在这站着不动。难道迷上这里的风景了？”
　　“走得乏了，歇一歇罢了。”上官瑾不冷不热地回答。
　　“看来也歇够了，不如与我一同去灵泉宫。”上官瑜抬步就走。于是上官瑾无可无不可地跟上。
　　剩下三人相视一眼，也随即跟上。
　　灵泉宫里气压低沉，东宫太子殿却人人一脸喜气。
　　临近午时，上官瑜才回府。听到太子妃怀孕的消息，惊得他失手滑落了手中的碎金扇。
　　“这便是你说的惊喜？”他完全不避众人的眼光，将魏倾泽揽入怀中。“我怎么觉得是惊吓多一点？”
　　“谁说这个是惊喜了？”魏倾泽白了他一眼，眉目如画。“连我自己都被惊吓到了！如果不是暮王妃婶婶，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哦？”上官瑜挑眉，一边挥手屏退了左右，一边扶着她坐了下来。“仔细与我说说，何为惊喜和惊吓。”
　　魏倾泽不满了，嘟起嘴：“我说，你就不能猜一猜吗？每次都避重就轻，我生气了！”
　　“都是怀着孩子的人了，不许生气！”他学着她的语气说话，却很温柔地刮了刮她精致的鼻子，笑得很是玩味。“好吧，让我来猜猜，难道说，太子妃是在母后那儿得了什么好处不成？”
　　“好嘛，你明明就知道了，还装作不知道。还惊喜呢，我看是故作惊喜吧？”魏倾泽鼓着一张瓜子脸，气呼呼地看着眼前气宇疏轩的男子。但还是拉起他的手，将一晶莹圆润的物事放入他掌心。
　　“这是……”他怔了，入手的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质地绝好的凰血玉，天生就是温养身体的灵物。这是他的生母随身携带的，一直不得赐予。却在此刻由自己的太子妃交到手中。的确当得上是惊喜。
　　“阿泽……”他不由轻唤她的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从父皇、母后那儿求来的恩典。现在我手里也有一块，是父皇的。正是当年父皇与殿下的母后定情的一对。我正想着打上络子，好让殿下戴在身上。”魏倾泽笑着，伸手触碰那块握在他手心的玉石，“真的好漂亮。不必打磨就已经如此圆润透亮，我很喜欢呢！难怪殿下的母后当年都是不离身地戴着。”
　　“当年父皇送给母后时，就曾有言，这叫姻缘石。所以母后最后嫁给了父皇。”上官瑜解释。“对了，暮皇叔很久不上朝了，我们改天去看看他吧？”
　　“好呀，暮王妃婶婶今天来过，我看她气色好多了。并没有以往那么忧郁，想来皇叔与王妃之间，近来相处地不错。还有啊，鸾儿可聪慧了，真不知道皇叔和王妃都是那样性子沉稳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性子活泼的女儿，好叫人羡慕啊！”
　　“何必羡慕？我们不是也有孩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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