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皇兄，”脚步声停住了，女子站在他身后三步远，只一会，似已看到自己身边的女子一样，清清冷冷却带着暖意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阿意！”却又是多了份惬意。
　　“阿婉，好些时日不见了。”舒意浅浅笑着先与清婉打了招呼。她身上披着白狐裘，似乎是有些畏冷，看起来气色是不大好，但看起来却是比以往都要精神些。
　　“来了。”不是问句，是一声不咸不淡的问候。上官瑾看着白衣胜雪、紫冠束发的清婉，不由微微一笑。搀着舒意在垫了软蒲团的椅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随意落座。
　　桌上摆着几样舒意爱吃的点心，刚煮好不久的茶，却是清婉最喜欢的碧螺春。
　　清婉也欣然坐下，先捏起面前的茶杯小心地啜了一口茶，只觉满口余香。不由也笑了：“可不是，是有段时间不见了！还是阿意体贴啊，知道我一向就只喝这茶。”
　　舒意好笑地摇头，看着一旁不语的上官瑾，道：“可不是我体贴，细心的人在这呢！知道你肯回宫了，他呀，早早就叫人煮了这茶好等你回来就能喝到呢！”
　　清婉斜眼看上官瑾，奈何对方仍是不置一语，于是耸肩，没啥感激地说到：“哦？皇兄也有这闲心么……哎，不说这个了。阿意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反应厉不厉害呀？看你好像又瘦了……哎呀，本来就是风一吹就倒的身体，怎么愈发地见不得人了？皇兄真不会照顾人！”
　　上官瑾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颇有深意地目光叫她下意识咽了口水。丫的，这家伙别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劳烦她了吧？心下哀嚎一声，连个调侃都不行，真是不得了的家伙啊……
　　“也没有这么样吧……”被她说的自己这么惨，舒意有点牙痛，想离开。
　　奈何自己现下还是“病人”！
　　看着这个小姑子，她觉着自己今儿个又要成为他们兄妹的皮球了，总是把话题往她身上扯，自家夫君和小姑子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我不会照顾人？”上官瑾眯了眯眼，道。
　　清婉缩了缩脖子，然后还是十分有勇气地说到：“本来就是啊！你有为阿意熬过一碗粥么？有为她做过一次红豆糕么？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么？别的我也不说，只这三样，皇兄你怕是想也没想过的吧？”
　　她倒是全然不顾对方天子的身份，直斥他三句。
　　三句话，指出的三件事，的确都是三件很普通的事，但如若放到他身上，那就是怎样也都不会普通的了。
　　别说是舒意立即脸色变得微妙，就连上官瑾，也是微微变了神情。
　　未等他开口，舒意已经抢先说了：“阿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当然。”清婉淡定地很，回答也是简洁明了。
　　舒意轻轻地笑了笑，似乎这是多么好笑的一件事。她缓缓开口，却在这瞬间看不清眼前两个人的容颜。
　　“阿婉，你都忘了么？以前每次我病了，不能提起胃口吃下一点东西，他还是逼着我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苦药。我实在很难想象，他若真的端着一碗他亲自熬得粥来喂我，我会不会嫌弃？那粥能不能喝下去可都是问题！”
　　她有意圆场，却不见得两个主角卖她面子。
　　“意儿，”上官瑾终于开口，话说的轻易，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维护和关切，听起来却不容拒绝。“你身体不大好，还是先回宫休息吧。我与阿婉还有事要说。”
　　清婉听了，无甚反应。你也不能指望她有什么反应。
　　舒意顺从地点头，温婉地笑：“好。”轻轻一个好字，倒是把她的隐忍和无奈全都涵盖住，只余了些许怅然。明明在答应你，却让你听得心生凉薄之意。
　　“路上小心些。”他又轻轻嘱咐了一句。似是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苍凉，眉眼间依然清雅淡然。
　　直至舒意的皇后銮驾远远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清婉才收回目光，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如果我是她，我必然是恨你的，至死不休。”
　　“但你不是她。”他回到，神情不变。
　　“当然，我不是她。”清婉道，随意地起身，走到栏杆处，眺望远处的昊天塔。“但那又如何呢？反正，你毁掉的女子，也已经不差她一个，更不少我一个。”
　　听得这话，上官瑾皱了眉头：“什么？”不着调的小妹居然把他说的好像是摧花辣手那样，实在……太损了！
　　“没什么……话说回来，你叫我回宫又是为了什么事？明知道我现在对这里很反感。”清婉也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善。虽说是住着长大的地方，但却是一直厌恶着的。
　　就算雪睿现在人在上京城，也不至于躲他于斯吧？以那家伙的本事，想要找到她，并非难事。她这些日子在宫外的逍遥自在，半是拜自己所赐，半是她自己的自我放逐。还有，这个皇宫虽然是个牢笼，也不要这么红果果地说出来啊，多让他不甘心……
　　上官瑾心里腹诽着，一边还是云淡风清地喝了口茶，然后再悠悠地开口：“自然是……因为……”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因为云容的事？”
　　她回过头，一点不意外。
　　他点头，没有否认。甚至是在等她说下去。
　　清婉叹气了：“哪个不要命地查到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了？”真是，云容这姑娘招谁惹谁了都，一个个对她那么感兴趣。感情这天下太平过了头，这些闲人无事找事做了。后宫里多了一个嫔妃，就那么惊动天下吗？
　　上官瑾丢给她一张素笺，示意她自己看。
　　寡淡的薰衣草香，字迹很清秀，带一点世故的圆滑，却更多的是一种平静。这字旁人见了，也是要道一声好的。可见执笔之人于此道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却不能当作名家来对待。她一眼看出这是个女子的手笔，词文间的细心考究及犹豫并不明显，却不是无迹可寻。只有心思细腻的女子才有这样的灵敏。
　　“原来是赵婕妤？看来又是一个想要争风吃醋的厉害对手呀……”清婉收起手上的素笺，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到。
　　“就这样？”
　　“怎么可能？”她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那个小厮知道些什么？不然，如此小心翼翼地躲藏在赵尚书府里，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有人故意泄密了？”
　　上官瑾眯了眯眼：“左右你也无事，这事就交给你查了。”
　　他说的轻轻松松，清婉却少不得咬牙切齿。
　　“皇兄，你是不是太好意思了？”完全就是抓她回来当免费劳动力的说……当然，她完全了解白帝那种当用则用的永不浪费原则，根本就是从偷懒出发的嘛……同为懒散之人，如何能不理解这样的做法。但是，现在被奴役的是自己！堂堂的大晟王朝身份最尊贵的七公主，居然要沦落到为自己皇帝兄长卖命讨生活的地步，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之前一直被他指使着当跑腿的，但终究是自己的选择。现在他连这等小事也要她亲自出马……
　　就算，知道她心神不宁、无所事事，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也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吧！好抓狂啊，嗷嗷嗷！
　　“好说，我一向都很好意思。”上官瑾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算了！清婉彻底泄气，跟他斗，自己始终是还不到段数啊！于是只好起身告辞。上官瑾心情很好地点头允了。
　　对这个小妹，他还真不想计较太多。
　　于是，清婉一路顺畅地离开了云梦泽，在离开太极殿时，意外地看到了许久不见的舒华。
　　对方见着她，也很意外。
　　“臣，舒华，参见七公主。”一如往昔般，舒华的礼数永远都那样滴水不漏。
　　清婉见了他，脸上多了几份笑意：“免礼了，舒华大人！听说你告假一月有余，只不知所为何事呀？此番进宫是向皇兄请罪来了吧？”舒华其人，与曾经的太子皇兄交好，清婉对他颇有几分尊敬之意，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回殿下，臣告假，是为家中私事，不值过问。此番进宫面见圣驾，确是自感有罪，特来请罚的。”舒华答得很恭敬，也很谨慎。
　　“既如此，那你去吧。”清婉也不阻拦，只是点点头，让他过去了。
　　因为诸般原因，跟这人真的很难谈得来。大概是，从心里就不想跟舒华有过多的交集吧……毕竟，那是太子皇兄，曾经最要好的朋友。而太子皇兄，如今已经成了皇宫里，永远不能轻易提及的禁忌……
　　舒华走得不快，步履很稳，从后面看他的背影，却能看出他身上那种难言的悲哀，还有每个人都有着的，疲惫。
　　这座宫廷，究竟是不是一种专门针对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的束缚和折磨。天下人皆向往这座牢笼，却不知，这里有的只有无尽的悲凉。
　　收回目光，清婉怔怔地，慢慢地朝前方走去。
　　满城春色宫墙柳。
　　再美的春色，也有无边的落寞。真不知道，对那些仍然懵懂无知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会不会成为他们日后最致命的伤痛……
　　皇兄，值得么？以后想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点悔恨，会不会有一点不忍呢？
　　随后，她想起了自己，为了心里的那个人，自己又值得么？

　　上京城分东西南北四坊，各有其赖以生存的生意来源。南坊向来以民间各种手工艺并存为立足之本，各色手工艺品的作坊和店铺玲琅满目地呈现在全国各地涌来的各种人群的面前。
　　真热闹！她想，人们的脸上都是最质朴的，为生活而奔波、辛劳，获得报酬后而得到的满足的笑意。他们都在努力地生活着。似乎都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在当权者的手里，想要弄死几个，就怎样都逃不了。
　　换了装束的清婉，独自一人出现在南坊最热闹的天桥街。虽是男装，但是因为她的过于秀气，还是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她到不怎么在意，本来也就没打算要易容的。
　　操纵他人性命的感觉，如果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不耻的事的话，其实是可以很享受的。可毕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以肆意享受那种恶心的快感。而事实上，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手里沾了血腥，就很难镇定。人前还能若无其事，一人独处时，就只有拼命发抖的份。
　　她不是个好人，可也不想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路过一个面摊档时，她停了脚步。
　　孱弱的老妇人，满是皱纹的面容、花白的头发、还有遍布沧桑的手，面条是很粗糙的，连带着面汤，也是很浑浊的。但，却带着一种只有最简单的食粮才会散发出来的独特的香味。
　　明明不饿，却不舍得离开。眼睛瞬间就有些发酸。
　　回忆排山倒海而来，那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味道，却不见那时陪伴在身边的人。
　　眼见年轻的公子站在自己的面摊前，没有说要吃面，却是一动不动，茫然地睁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神情微妙得很，像是在回忆某些珍贵的回忆，又像是在某种痛苦中挣扎着。
　　老妇人和蔼地笑了：“公子，来碗面吗？小本生意，味道还是可以的。”
　　清婉回过神来，也不拒绝老妇人的好意，在一旁随意坐下。然后侧头想了想，似在感慨，只一会，却又轻声道：“那，麻烦大娘了。给我来碗……阳春面吧！”
　　热腾腾的面条很快就上了桌。
　　漆黑的粗陶大碗，普通的竹筷，简单的面汤，粗糙的面条。
　　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再便宜简单不过的吃食了？连味道，都是当初那般，却没了那种很感激很满足的心思。
　　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看着老妇人从善如流地招呼着前来吃面的客人。
　　一眼看去，皆是与老妇人一样，布衣打扮，看着土里土气，却一脸坦然，看着非常实诚的穷苦人家。倒是自己，坐在此处与周围格格不入。
　　年轻的公子不仅长得俊，连声音都是清清冷冷，好听得紧。老妇人没有那么忙碌的时候，便听那年轻的公子问道：“大娘，似你这般，虽每日忙碌，但看起来却生意不错，不知能赚得多少银子呢？”
　　看来也是个不经世事的富家少爷，哪里知道挣钱的辛苦！虽是这样，老妇人也还是很好脾气地应道：“公子言重了。婆子不过能略挣些铜板，哪里能有那好运挣得几两碎银。一日下来，有个百文收入，已是难得！”
　　可不是么！零星坐下来的几个人也附和着点头。
　　更有甚者，还接过了话头，顺着说了下去：“你这公子哪里知道我们穷人家过的日子。这百年来，虽然不用打仗，天下太平，日子也比以往好了太多。但不辛苦挣钱，又怎能好好过日子？你别看我们做得是小生意，哪怕就是耕田织布，那也是踏踏实实过日子。钱是挣得不多，但你也不能贪不是？”
　　“不苦么？”那紫衣公子又问。
　　众人不由好笑，又是一人说道：“过日子哪里有不苦的？这世上谁人不用受苦？”
　　再是一人：“你这公子，也忒不懂世事了。似你这般一看就是家世殷实、未吃过什么苦头的，怎会知道我辈辛辛苦苦一辈子，挣的钱，不用想也知道还不够你一年挥霍的。你却来问我们，一天能挣多少？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一直默不作声在一旁大口吃面的浓眉大汉，此时似已吃饱，无视了摆在面前的七八个大碗，朝清婉看来：“你这娃儿，老子且问你，你可曾耕田？”
　　清婉摇头，面无表情：“不曾。”
　　“你可曾养猪？”那大汉再问。
　　还是摇头：“不曾。”
　　“你可曾织布？”再问。
　　还是摇头：“不曾。”
　　“你可曾煮饭？”再问。
　　继续摇头：“不曾。”
　　“你可曾打铁？”那大汉似乎锲而不舍了，仍是不依不饶地问着。
　　清婉也依旧回答：“不曾。”
　　那大汉“哼”了一声，似乎在冷笑，引得众人都一阵莫名的心悸。“你既然不曾了解过人间之苦，那你问这老人家挣钱与否干啥？”
　　清婉一愣，然后答：“我只是想知道，他们都在过着怎样的生活而已。我想要确定，我不是世上唯一一个正在受苦的人。现在看起来，倒真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苦海中挣扎了。”她说的不快，声音也不大，却听得周围的人一愣。
　　“娃儿好大的口气！”
　　清婉却似无视了他的话，直接抬头看天，很轻地叹息一声：“如今方知，就算是贫苦如他们，也还是对生活怀抱着热枕，也都还不曾失望。即便是这样年复一年的活着，也还是有这样善良的心。比之，我却太不堪！”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碗中多了一只鲜蛋，似乎是从碗底扒拉出来的。众人此时才留意到。
　　老妇人始终是心善，多送给了她一只鸡蛋。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苍凉了，连那粗声粗气的大汉都有些动容：“小娃儿，莫要胡说。”
　　清婉勉强笑笑，从怀中掏出一两重的碎银，放到了桌上。然后向大家点头示意，起身离开。
　　“大娘，不用找了，有多的，就当我谢谢你多送给我的那个鸡蛋。”
　　望着桌上那一块碎银，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清婉离得远了，回头看。不出意外地笑了笑，眼神却是悲哀。
　　然，人心也始终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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