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你知道为什么花会开得这么漂亮吗？”
　　漫山遍野的都是薰衣草，美得可以让人忘记时间。
　　大晟王朝原本没有这样的风景，但第四代的君主上官年的皇后夏语微深为喜爱这种从西方异域传入的花，帝为后在上京城城郊的南山之下，遍植此花。就是御花园中，也是有着一大片此种风景。
　　江日沉来到南山之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看不到边的紫。偶然路过几个前来采薰衣草的农家女子，似乎是结伴而来，腰间都挎着提篮，欢声笑语地，似不识忧愁滋味。想是要做香囊罢？
　　薰衣草做得的香囊，在市面上一向很有卖头，颇受女子的欢心。
　　她想来这里很多次了，但总是没有什么机会。到底是来了，但却没了心情。如果那个人可以跟她一起来就好了……她这么想着，耳边便响起了那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带着几分潇洒惬意。
　　“因为，花不愿意错过了绽放的美丽。”她答，没有什么精神。
　　“错了丫头，”他笑，伸手揉她的头发。“是因为，春正。”
　　春正……
　　她一怔，随即领悟，又好气又好笑：“难怪江湖人说，飞剑公子英俊又潇洒，多金又多情，温柔又解意，果然不假。是真风流呢——看花都能看出不一样的境界！小女子佩服！”
　　听她连讽带讥的，叶际飞也不介意，只是回了句：“牙尖嘴利。”
　　“过奖！”江日沉脸不红气不喘地接话。
　　眼前是一片紫色的海洋，望不到边。没来之前，都不以为意，不曾想这里真的如此美丽——似乎，能在这紫色里，看到那个女子的身影。
　　在她身上，你永远都能找到一缕紫色——好像没有人能比她更适合紫色了，神秘、高贵。大晟王朝的七公主上官清婉，一直都处在权力的中心。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这样的一位公主，却是冥星照命！
　　命盘之独特，天下少有。
　　——师傅如此评价七公主。
　　其实自己的师傅咋一看过去，只是一位十分普通江湖术士，但其算命的本事，却是天下罕见。他仇家不少，这也是她怀疑他为什么易容术那么好的原因……
　　冥星照命，放在谁身上，都是十分不好的形容。
　　“清婉姐姐很喜欢薰衣草。”她忽然这样开口道，看向叶际飞的眼睛，有种不言而喻的了然。“叶际飞，你喜欢清婉姐姐，是吗？”
　　叶际飞眼中闪过一丝苦涩，却是没有感觉般笑嘻嘻地回答：“小丫头以为是这样么？我自然是喜欢殿下的，但我也很喜欢小丫头你。我喜欢的美人多了去了。”
　　“面子很重要吗叶际飞？虽然满江湖都知道你风流，但是，你都不曾喜欢过谁呀！你不要想转移话题，我知道你喜欢清婉姐姐的，就算你不承认，我也肯定。”江日沉好笑地看着他，最后无奈地说到。
　　叶际飞还是笑：“小丫头不要话说的太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喜欢谁，你就能断定我心里有谁了？”
　　“当然。我才没那么无聊逗你玩。”
　　“哦？那如何看出来的？说来听听。”叶际飞也学她席地而坐，侧头看着她，道。
　　“很简单啊。”江日沉认真地回看他，然后说出的话却是叫他震惊。“因为我喜欢你啊……所以，我看的出你心里在意的人是谁。”
　　“丫头，在开玩笑吗？”他不自然地别开眼。
　　“你觉得呢，叶际飞？”她十分无辜地眨着眼，很自然地说。好像她只是随便说说，所以淡定非常。
　　“我觉得……”话未完，他便停下，转眼看向远处。江日沉也注意到了那动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马上一紫一红的两道身影，正朝着这里开进。虽然相隔的距离略远了些，但叶际飞和江日沉都还是毫不费力地就认出这两个人是白夜和钟琉璃。
　　“他们怎么来了？”江日沉不由挑眉，问。
　　叶际飞好笑：“这也用问？散心来了！”
　　他笑意微微，眼底却是森然的冰冷。
　　“但是怎么挑这个时候来呢？婚期已近，照理，这位大小姐不是该在她的闺阁里绣嫁妆吗？”江日沉翻翻白眼，再问。
　　“有规定一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她可是钟琉璃，能失踪三年的人物。还有，那是白夜。他们做的事情，岂会跟常人一样。换了是你你会么？”叶际飞凉凉地答，很是讽刺。
　　两人一点也不担心被白夜和钟琉璃发现，毕竟这里谁都可以来。就是那些采花的农家女子也还在呢！
　　在这片遍布薰衣草的山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各不相扰。不管你是谁，在这里，都最好不要去打扰别人，因为没有人知道来这里的都是有些什么身份的人。所以，做自己的事，就好。
　　“真没有想到，兜了这么久，居然会是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好意外啊！”江日沉好生感慨，没有方向地走着。
　　“不见得吧！你该意外的是，本来该行踪成谜的人，忽然回来，并且，还替自己谋了一份好姻缘。”叶际飞淡淡地接话，陪她慢慢地走着。
　　“叶际飞你不用把人看得那么深沉吧？”钟琉璃或许是很有心机，但不代表她的回归，就一定是有备而来的报复。如果人人都这样，还要不要生活了。
　　“倘若不深沉，又怎能毫发无伤。我很难相信，钟琉璃可以放下从前的遭遇。尤其，现在与她联姻的是白夜。”叶际飞看着前方，继续道。
　　白夜从来就不是良善之辈。
　　如果不是白夜，或许他还能放下些许戒心，但那个人是白夜，为了权力可以牺牲自己亲人的人。所以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多想。
　　“白夜他，也没有真的想要伤害清婉姐姐。就是主上，也不曾被他出卖。他只是，太孤独，所以……”江日沉不忍这样的解释，辩解了几句。才开口，却发现那语句如此无力。
　　叶际飞笑，倒也不再与她争执：“如果你不是江日沉，那我真的无话可说。走吧丫头，这里不宜久留。雪灵歌不能出事，你要赶回去好好看护她。免得节外生枝。”
　　江日沉点头，于是两人一道施展轻功离开。

　　白夜、钟琉璃注意到他们的离去，却绝口不提，当作他们从未出现过那般，不惊不咤。
　　“我最后一次问你，想清楚了吗？现在你还有选择的机会。一旦决定了，就不可能再更改。”平静。
　　“不必了。我想得很清楚，不会后悔的。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你失望。”也是平静，却多了一份隐忍。
　　同样的不动声色，眸中藏着的，却是不一样的痛苦和秘密。
　　她忽然冷笑：“倒是你，才更像是会后悔的那个吧？”
　　白夜看她，不语。
　　她一拍脑袋：“啊，我在说什么，你白夜做事，从来就没有后悔的时候。”
　　紫衣的男子负手闲闲望天，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谪仙般的人物。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高冷，她也不再说话了。
　　空旷的山野，风自在地吹，满山幽香，随人的心情起起落落。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薰衣草如此特别的原因。
　　钟琉璃弯下腰，闭上眼，表情虔诚地轻嗅着花香。
　　一旁的白夜，却波澜不惊，遗世独立般站着，看着眼前娇艳的女子绽放她最美的笑颜。这一刻，世界，是不可言喻的美好。

　　离四月已经很近。
　　还有十天的光阴，雪国的使节团便会踏进大晟王朝境内，但仅有那么几人才知，雪国的世子雪睿，已经到了上京城。
　　皇宫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上官瑾治天下一向太平，以至于后宫嫔妃都不敢明目张胆地争宠，连暗斗都是少有。皇后舒意虽然重病缠身，但不代表她就没有整治后宫的手段。再加上天纵奇才的七公主上官清婉，上官瑾的后宫可谓是风平浪静。
　　云容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切入点。所有的不平静自她的得宠开始，后宫的局势便变得微妙而凝重。
　　延露殿中，袁子怡与赵淑华正在下棋。一白一黑，沉默着，两人已经要走完一局。
　　赵淑华忽然泄气，手中的棋子被放回了棋盒里。她看着袁子怡，眉眼深蹙：“子怡，我真的觉得很不甘。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宫女，却可以位居高位，比我们活的都要好？哼，容贵人……凭她也配吗？她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皇上眼里能有她？！”说着，眼角眉梢，尽是狰狞之色。
　　袁子怡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是一派清静无为的恬淡模样。不甘吗？又能如何，反正白帝不会多看她们一眼。云容的好，人人都能看得到，白帝喜欢她，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嫉妒的话，大概只会让自己活得很痛苦吧？以皇后舒意之能，尚且不能扭转三宫六院的格局，多一个容贵人，其实也不会怎样。帝王的爱，太无常。谁可以笃定那人的心？
　　若能活得长久，这样的美人、贵人，会数不胜数。赵淑华，何必呢？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迷障。什么时候你才会明白，只有好好地活着，才是对自己好，才是最重要的。
　　见她不答，赵淑华不禁问道：“你都不难受吗？”
　　“不过是越级封贵人罢了，能怎样。淑华，她现在是皇上在乎的人，你、我都得罪不起。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难受。她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只知道，我要好好地在这深宫里活下去。其他的，都不重要。”袁子怡冷冷地答，也放开了手中的棋子。看来这棋，是下不下去了。
　　“不，你错了。这很重要，非常重要！”赵淑华神色凝重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压低了生意道：“你不知道，云容跟皇上，是有过一段前缘的。我托家父暗中查访，居然叫我查到了皇上年幼时流落在宫外期间，曾被云容一家所收留的事情。原本这事是绝密，世上已不该有人再知晓。但偏偏十年前那场变动里，还是有个小孩活了下来，是我一个隔了好几辈的亲戚。也就是那么巧，那个小孩如今就在我家讨生活。这才叫我了解了这件事。你说，这事不重要么？”
　　听闻这事，袁子怡惊讶地都忘记了抽出自己的手。一瞬间，她觉得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却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真相。
　　有点不对劲。
　　倘若赵淑华说的是真的，那么，云容之前一直安然无恙地待在暖院中，又是什么原因？假使赵淑华没有骗她，那么，真相便只剩下三个：要么是白帝才发现云容是谁，才发现了对方是他一直在找的人；要么，便是白帝一直知道对方的存在，只是终于情动；再要么，就是云容的存在，是一种危险的蛰伏，带着某种能毁天灭地的秘密。
　　在白帝的后宫中，聪明的女人处处都是，但她们都把心机用在了争宠上，唯有那么几个真正跳出了这表面的浮华，看到了其内里的漩涡中心。那种风雨前的平静，愈发的变得压抑。
　　袁子怡看着面容接近扭曲的赵淑华，忘了回答。
　　回忆中，自己曾是有这样的际遇可以离开这座锁人的牢笼，但自己却拒绝了离开。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

　　白帝走进来时，涵光殿内的袁子怡正在对镜梳妆，神色慵懒，眉远似黛，杏目含情。
　　“你长得很美，但是上了脂粉，反倒失了那份朴素的美。”白帝站在她身后，负手，淡淡地道。
　　她一惊，手中的眉笔已然滑落。转身，诚惶诚恐：“皇上。”
　　“起吧，你根本就不想行礼，何必违心。”白帝眼中犀利的光芒微敛，随意在她睡的床上坐下，就这么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见被对方说中，袁子怡倒也没有过多惊慌，只是漠然地坐回梳妆台，冷静地看着对方，冷静地道：“不愧是白帝。”
　　只见白帝轻轻一笑，恍若花开般，妩媚动人，看得她有些闪神。“令堂是一代奇女子，白家的嫡长女白裕。你很有令堂的风范。比如，你们同样不愿入宫。你既然都能不用入宫了，为什么现在却安心地在你厌恶的地方住了下来？”简简单单的话在他说来，却有让她认真聆听的味道。白帝果真是不简单的人。
　　她只好不冷不热地说：“不用入宫？阁下一定是不了解，那种你明明可以选择却不会去选择的痛苦。哀默大于心死，既然我心都死了，进不进宫已经无所谓。”
　　她已经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愤怒，但他还是能感觉地出来。她仍然在憎恶着这一切。他再淡淡一笑，无尽风雅：“不必如此，能活着总是好的。人人忙碌，终不过是为了果腹。”
　　听了这话，她有那么一会的茫然失措：他不是来治自己的罪名的吗？自进宫以来，她给皇后舒意请安一向都是最晚到的。并非故意藐视皇后的尊威，纯粹是睡得不大起得来。
　　“若是不喜，朕许你离开。只要你点头，朕保证能让你远离皇宫，再不复返。”他忽然正色，道。郑重而认真。
　　她一怔，随即摇头：“不必，我愿意留下。就当，是给袁家，送上最后一份大礼。”就像是下意识的回答。但等到真的冷静下来之后，她也诧异自己的反应。为什么明明该回答不的自己，会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的注视下放弃了坚持？
　　他不意外，也不说收回刚才的话，只是问她：“不后悔吗？朕的决定，从来只在被拒绝之后才会收回。你当真放弃？”
　　她等了一下，才微微低头，低低地笑了：“是，我放弃。”然后抬起头来，目光澄明，却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他有些迷惑却微微动人的目光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容颜，像是被蛊惑了般，她再移不开眼。直到对方将她拦腰抱起，将她压在身下，吻上她的唇时，她也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上官瑾，你的魅力是不是就是这样，有意无意间，能让人为之倾倒？她承认自己是很疑惑，却并不抗拒。
　　他那时或许只是给自己一个不后悔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有一刹那的心动。但自己也没有开口说不。成为他的女人又会怎样呢？只是要跟无数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那样，就算不是他，是别人就不一样了吗？没有。所以，不用后悔，他待自己的忽远忽近、不冷不热，已经足够。
　　在那个时候，她就那么地清楚，自己跟白帝之间，没有所谓的喜欢跟爱，只是单纯地互相欣赏，一点点的好感，就是全部。但也足够她安然地存活在这深宫之中，不委屈不闹腾。
　　“子怡，你怎么不说话？”赵淑华奇怪地看着她，问道。
　　她回过神来，摇头，微微地笑：“没什么，在想你刚刚说的事。淑华，你听我说，皇上的事，不是你我可以干预的。云容的特别，就在于皇上的态度。与其不甘，倒不如好好地看下去，终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也就是你好脾气。换了别个，谁能不在意？恐怕连皇后都是介意的吧？”赵淑华无奈地摇头，站起身来。“好了，我在你这也待得够久了。这就回去了，棋，还是改日再下罢。”
　　“嗯。”袁子怡点头，笑容不变。
　　直到对方的背影也消失在眼前了，她才收起那份礼貌的微笑。向一旁的暗香招手：“笔墨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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