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当清晨的第一道阳光顺着房门的缝隙长长地投进房间的时候，唐绫便已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入目的是颜色寡淡的床帐，昨天夜里最后的记忆，是她与裴海一同在屋顶上说话的，想必是她睡去之后裴海顺手将她带了下来吧。
　　她没有马上起来，而是在床上静静的又躺了一会儿，这才扶着床坐起身来。
　　按照裴海说的，为了不让别人怀疑他们的关系，两人住的是同一个房间，可从她醒来开始，她并没有在房间里发现裴海的身影，只怕早就已经醒了，床边的小凳上摆了一盆干净的清水，应该是裴海给她准备的。唐绫也不矫情，打湿了手帕洗漱了一番，又整理好了衣裳，这才等到了屋外传来的阵阵脚步声。
　　门被人从外面退开，裴海仍旧是那一袭深蓝色的衣裳，只不过头发跟脸上都是湿漉漉的。
　　他显然是没有预料到唐绫已经醒了，顶着一头乱糟糟湿漉漉的头发惊讶地盯着唐绫看了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西，脸色突然爆红。
　　“你、你醒啦……”他不敢直视唐绫的眼睛，一边说着没有什么意义的话，一边别过头去假装找巾子擦拭头发。
　　唐绫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径自找跑堂的要来了热茶，坐在前头的桌前等他。
　　裴海在内室，一边使劲的擦头发，一边偷偷地去看她，她看起来那么平静，与自己这一惊一乍的模样看起来反差实在太大了！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仿佛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引起一片波澜，这样不好，作为男人还是更稳重内敛来得更好些。
　　于是，他大口的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若有所思地擦干了头发，简单的束起之后便与唐绫一道出了房间，用过早膳后循着昨日那位老爷爷指的路，去寻那位赵庄头去了。

　　赵庄头家门口的鸡圈里养着一只老母鸡，在赵家村里家门口养着老母鸡的屋子并不难找，两人很快的找到了赵庄头家，赵庄头大概已经从镇上回来了，门前小院子的栏栅是开着的，两人走到门前，敲响了赵庄头家的大门。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原本以为是邻居家的过来借米借油什么的，却没想到是一对打扮得体的陌生男女。
　　他狐疑的将门掩掉了一半，颇有几分戒备的后退一步。
　　“你们是？”
　　裴海有礼的一拜，“在下裴海，与妻子特来拜访庄头。”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块刻着“北”字的令牌来。
　　虽说赵家村是个小地方，可赵庄头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的走过不少地方，昨天到镇上的时候也听说了北重军已经拿下了十方城的消息，对此他本就有些心慌，而这块令牌上面的“北”字更是让他直接联想到了北重军，这着实是给了他一番极大的冲击。
　　赵庄头双目圆瞪，把门又闭上了一半，“你们、你们是北重军？！”
　　他的心脏狂跳，在得到裴海确定的颔首之后，赵庄头二话不说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请你们离开！马上离开我家！离开赵家村！这里不欢迎你们！”
　　这是北重军啊！北重军代表了什么？谋反啊！他们怎么会找到赵家村来的？为什么他们要找他？！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他是不是连小命都可能保不住了？！不！绝对不能让自己跟他们扯上关系！
　　唐绫皱了皱眉，看向裴海。
　　她以为遇到这样的闭门羹，裴海的脸色只怕不会太好，毕竟他再是亲和也终究是出身世家的公子，走到哪人人都对他彬彬有礼的，哪里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可是，在裴海的脸上她连半分不耐烦都没有察觉到。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再次扣了扣木门。
　　“赵庄头不必如此惊慌，北重军军纪严明，是不会做有害于乡亲们的事情，更不会因为自己的关系拖乡亲们下水，只是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庄头商量的。”
　　“我跟你们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赶紧给我滚出赵家村！别害了我们整个村的人！”屋子里的赵庄头压低了声音叫着。
　　“既然赵庄头不愿意当面相谈，那么便隔着门，且听在下一言。”他知道赵庄头一定就在门后，不会走远，于是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这么多年来，赵家村一直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生活的吧？虽然我今日才第一次看见赵庄头你，不过昨日我便已经从许多村民口中熟悉了你，赵家村里谁不知道，赵庄头是赵家村的顶梁柱，面对朝廷日益见长的赋税也是赵庄头想尽办法周旋的，甚至在村民缺衣少粮的时候，也是赵庄头帮的忙，对赵家村的村民来说，赵庄头就像是他们的定心丸，只要赵庄头开口说一句，哪怕是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村民也一定坚信不疑。”
　　“昨日我在赵家村里走了一圈，就连我这样的外行人看来也知道，赵家村的地根本不适合耕作，我相信，赵庄头也一定早就知道的，既然如此，为何赵庄头没有将这些事情上报给上面的人呢？”
　　“所以我便查探了一番，发现了赵庄头的一个小小的秘密。”
　　话声刚落，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赵庄头急得额头都冒汗了，连声阻止！
　　“别说了！”
　　他粗喘着气，大开家门，“进来说话。”
　　赵庄头家里很简陋，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不过是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一张床罢了，裴海与唐绫在一条长凳上坐下，赵庄头也没有客气的给两人倒茶，坐到两人对面，睁大眼睛表情严肃地盯着他们。
　　看着赵庄头正直的脸，裴海的表情逐渐从方才带着几分笑意的样子变得认真了起来。
　　“赵庄头做了好人，为何说不得？”
　　原来这赵家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独立的村庄，而是一个官员买下来的地，这片地上原本就有村民，官员花了点小钱就把村民的田地骗到了手，为了让这片土地能够继续产出作物于是没有驱赶村民，却是以租借的形式将田地租给村民，并承诺田地会在二十年后低价卖回给村民，这才得以让祖祖辈辈都住在赵家村的村民心甘情愿的留了下来。
　　赵庄头接手了之后才发现，赵家村原本就不是一个富庶的村庄，村民本来就饥一顿饱一顿的，田地是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无法产粮，可产出的粮食并不多，他也尝试着在地里种蔬菜果树，都还是一样的结果。本来他是打算要将事实告诉上头的，可是当他看着赵家村这数百口人，他如果上报了上去，那么官员是一定会将田地收回手里，那么失去了唯一谋生方法的村民们该如何？
　　于是，他一力为村民将事实隐瞒了下来，想尽一切办法将上缴的粮食压在最少的程度，另一方面他带着村里大部分成年的男子到镇上谋生，虽然没有赚到非常多的银子，可也算是给了村民们一个保障。
　　“这是乡亲们祖祖辈辈的地，他们又怎么舍得放手？如果将收成不善的消息告诉了上头，那么上头一定会迅速的将赵家村转卖，乡亲们的地契都还在他手上呢，下一任又会怎样对待乡亲们？还会不会跟现在的大人一样留有一线，承诺二十年后将田地卖回给乡亲们？我不敢冒这个险。”
　　赵庄头的想法很简单，简单的没有一丝丝的弯弯道道。
　　只要有那么一点弯弯道道的思想的人，就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来。
　　“你那位大人，与乡亲们之间可有契约书？”
　　赵庄头一愣，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
　　“如果没有，那么你如何能保证那位大人在二十年后会履行这个诺言？”
　　赵庄头又是一愣，彻底傻眼。
　　裴海将一直没有收回的令牌放在桌面上，移到赵庄头面前。
　　“我到赵家村来的目的，赵庄头想必也是猜到的，我不会随意的许下什么承诺，但只要我裴海说的，那么就一定会兑现。我以北重军的名义给予赵庄头、赵家村所有乡亲们承诺，只要加入北重军，那么便许以白银二两，再派人到村里来帮助乡亲们改进田地的问题，每个月军中也会发放相应的军饷。”
　　赵庄头眼神微动。
　　见状，裴海知道自己找对了路子，于是乘胜追击：“我素来是实际的人，只要手中有了钱，才能尽快的帮助乡亲们将田地买回来，这不也是赵庄头所乐意看见的吗？ ”
　　赵家村的问题并不是朝廷的问题，更多的是自身的问题，村民们有着自己决意坚守的东西，那么东西既然被人夺走了，他就帮他们拿回来。
　　“可是，这是要命的事……”赵庄头有些犹豫。
　　毕竟，北重军是谋逆的大罪，一个不好可是要杀头的，他怎么敢让乡亲们冒这样的险！
　　裴海笑笑，“若是战争打响，那么总有一日皇军征兵也是要征到赵家村来的。”与其毫无意义的给皇军效力，还不如现在就跟随北重军，好歹面前的难题能够得到解决。再说了，谁能保证，入了皇军就能一世无忧呢？
　　他相信，赵庄头会想明白的。
　　他捻起令牌，放到赵庄头手里。
　　“这枚令牌先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便离开，如果赵庄头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认为裴某方才的几句话并不可信、全无道理，那么可以将令牌归还，甚至扔了，如果认为裴某的话有几分道理，那么可以带着这块令牌，到十方城去，找司空城主，司空城主自会安排。”
　　说完，便牵起唐绫的手，胸有成竹的走出了赵庄头家。
　　“等等！”
　　赵庄头叫住他。
　　“你不怕，我现在就到镇上，说出你的下落吗！”
　　裴海回头，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却是没有言语，只是用那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开。
　　唐绫不如他淡定，回头看了一眼。
　　赵庄头捏着手里那如烫手山芋的令牌，显得分外纠结，可她却也看到了，赵庄头最后抬头看着裴海的背影，沉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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